我有一个同学,叫白杨林,大家都管他叫老白。
老白其实岁数也并不大,但黑而苍老,且满脸的络腮胡子。猛一看,像本·拉登派过来的弟兄。我上高中那会儿,朗朗乾坤,还没有恐怖分子的说法呢。所以,我的这位同学,相貌虽然特别了点,但凑凑合合,谁也没把他当外人。
我俩关系不错。不错的缘由,是我们曾一起逃过课—也不逃到什么地方去,只是窝在宿舍里,不去上课。他抽烟抽得特别凶,兜里经常揣一个塑料袋,袋里盛有碎烟末,还有撕得整整齐齐的烟纸。他卷烟也很熟练,从纸的二分之一处对折,轻捻少许烟丝撒上,然后舌头沿着纸边轻轻舔过,上下粘合,一支烟就成了。那一年,新来一个老师,查宿舍查到我俩,老白正抽着烟,烟雾缭绕地和我吹牛呢。老师进来,他的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竟然没舍得扔掉。老师看了他一眼,恭恭敬敬地说了句,你们聊。一转身,走了。
当时,我吓得差点要叛变革命,哪知,形势急转直下,老师竟然满脸客气地走了。我俩面面相觑,云山雾罩地琢磨了半天,后来,老白一拍大腿,说:“老师肯定把我当成家长了。”
我俩哈哈大笑。
老白有一个动作很特别。那就是点完烟之后,习惯看着火柴梗在手里燃烧完。那红红的火焰,渐渐萎落下去,最后,化成一缕青烟。然后,他一吹,青烟散尽,才恋恋不舍地把残梗扔掉。
高三那年冬天,老白耽误了好长一阵子课。来了后,突然和我说,他结婚了。一刹那,天崩地陷,云垂海立,我惊傻了。然而,他却轻描淡写的,一边说,一边象征性地从兜里掏出几粒糖。我盯着他瞅了半天,是的,他的络腮胡子刮过,青的,胡楂隔着皮肉,挣扎着向这个尘世张望。我突然无语,仿佛他一下子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遥远而陌生。
我问他怎么就结婚了。他说,父母之命。我说媳妇呢,他说在家里—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问了这么一个荒唐的问题。也是的,不在家里难道还领来—那时候真够懵懂。然后,我俩长时间沉默。末了,他说:“你好好学,我不影响你。”
当然了,他只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之后,他上课下课,和其他同学一样。我隔着一排一排的同学看过去,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痛苦留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从前那一片属于他的明媚阳光,再也找不回来了。
之后,断断续续的,他总往家里跑。两腮的胡子,长了,倏忽间短了,刮了,倏忽间又冒出来一片。日子在胡子的长势里,长长短短的,分割出许多琐碎的光阴。
高考前的那个春天,有一次,我俩靠着宿舍前那段矮墙晒太阳,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说着说着,他突然抽泣起来,眼泪从他被烟熏黑的指缝间,流出来。我一惊,问他怎么啦。他说媳妇闹着离婚。接着,他影影绰绰地和我说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情。我哪里懂?但是,他依旧说,像是向我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给我看,说是治病的,治男性的病,很贵,为此,已经花了不少的钱。
他哭得很伤心,那一刻,他更接近于一个孩子。是的,我们都还是孩子。他在我懵懂的青春里,讲的那些男人的苦痛和婚姻的不幸,尽管我也听得影影绰绰,但还是让我觉得惊心动魄。
我不知道他最后是否离了婚,我只记得他没有参加高考就退了学。临走的时候,我帮他拾掇东西,他的木头箱子里,有许多空药瓶。他隔着墙,一个一个扔掉,一边扔,一边骂,声调凄厉而怪异。
这么些年过去了,老白,该扔掉所有的烦恼与忧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