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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我们仅有此生,何妨至死方休

  有个魏晋人很好色,朋友劝他注意身体,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还怕死前没充分享受人生呢。人生苦短,过期不候。一旦接受这个设定,人们便会把今生的一切看得特别重。看见草木凋零,立刻想到年华易逝。
  
  兄弟结义,立下的誓言,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夫妻结拜,盟约只有四个字,叫“白头偕老”。为何要强调“同死”,何以一定要“白头”?答案是:既然我们仅有此生,何妨至死方休
  
  孔融骂了曹操曹操杀了他,把尸体抛弃在闹市之中。曹操给他定了罪状,说他不忠不孝,人品恶劣到极点,谁敢替他说话就一起杀掉。这样的情况下,有一个人来到孔融面前,伏在他的尸体上哭泣,为他的被杀感到痛苦。这叫知己之情,朋友之义。
  
  当全世界都说孔融罪该万死,当所有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生怕与孔融产生联系的时候,至少有一个人拥抱着他冰冷的尸体哭泣。我觉得孔融没有白活。
  
  宋朝,周邦彦的妻子死了。多年之后,周邦彦给她填了首《玉楼春》:“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词里还有一句:“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人已像江面上的云朵被风吹散,情却牢牢粘在心底,像泥地上的杨柳絮,怎么都挥散不去,反而愈陷愈深。以前总觉得古人满脑子国家社稷,不好意思谈情说爱,直到后来读到了《搜神记》,里面有一句情话:“夫妇阴阳二仪,有情之深者也。”
  
  很多年之后,明朝的编剧老师抄袭古人,于是有了一个更加精美的金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隋朝只有三十几年。在这样短命的王朝里,生活过一个更短命的人:李静训,她已经死去1410年了,为何被我们提起?因为她曾被整个朝代热烈地爱过。她被爱过的证明,是造型如宫殿模型的棺椁,棺椁上刻着四个大字:“开者即死”。她被爱过的证明是头上的首饰,一只黄金编织的栩栩如生的蝴蝶。
  
  尽管她的外曾祖是隋朝的开国皇帝杨坚,但她仍然只是一个九岁就不幸夭折的小女孩,她的墓葬何以大大超出了应有的规格?原因只可能有一个:痛彻心扉的家长们,对早夭的孩子那再也无处安放的爱。
  
  本来只是一次寻常的随同皇室出行,谁能料到原本活泼可爱的小孩会突然生病,并被夺去生命?超规格的葬礼,与其说是寄希望于小姑娘死后得到妥善的照顾,不如说是大人给自己准备的心灵慰藉。生死两隔,即便贵如皇室,也只能用“开者即死”四个字,作为爱的最后屏障。跨越生死,用尽全力,痴缠不休,何苦来哉?
  
  男女相遇,不^是被那点儿荷尔蒙所迫,雨过天晴,各行其道便是。何必还要留万千纠葛,讲许多肉麻耳语,深夜受相思的拷打,微醺里写无数情诗?
  
  两口子朝夕相处,于是生了个娃,还有比这更自然的现象吗?本来只是个新出现在家里的陌生人,何以全家都战战兢兢、惴惴不安,恨自己无法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朋友相交,更加不值一提。不过是茫茫人海,哪个角落里碰到了。为之生,为之死,生前两肋插刀,死了还要拜祭。这究竟出于何故?
  
  明朝的编剧说得真对:人类的情感,果然“不知所起”。
  
  李静训死后不久,父母也死于政治斗争,天下大乱,隋朝灭亡。隋灭半个多世纪后,陈子昂写出了唐诗的大手笔:“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又过了几十年,李太白酒后感慨:“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作为“今人”的我们,迟早都会变成“古人”。历朝历代的明月之下,那条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河流,从来没有片刻停息。历朝历代的月亮照在流水里,刹那的光华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所有的爱与被爱,都被时光吞噬,极少数故事通过诗歌、笔记、文物和墓碑留传下来,出现在你的智能手机屏幕上。
  
  我觉得,这些故事能够传到今天,映入你我的眼帘,一定不是无谓的巧合,一定有它的意义。
  
  做一个更值得被爱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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