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我在云南省宣威市第六中学念高一。那时,父亲病逝刚满周年。母亲为了养活我和年幼的弟弟,在家对面的巷子里辟出了一间小屋,用以养猪。
十几头日渐肥壮的白猪,在我的记忆中,如同一面面不停轮转的磨盘,将我悲苦的母亲团团围在中央。她只能无奈地站在那儿,任凭它们一口一口地吞噬她残剩的气力。
母亲买了辆蓝色的三轮车,租了几亩荒地。那地由于废弃得太久,土质显得坚硬而又贫瘠。为了省去化肥和牛耕的费用,母亲每天5点起床,从城南到城北,将一车又一车的猪粪倒进地里,松土,混合,播下种子。
我很少有机会去地里。母亲不让我去,怕耽搁我的学业,而我本身也从未主动要求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啊,谁不曾爱慕虚荣?就像母亲不管如何劝说,我都不肯以单亲家庭这个理由向学校申请补助和减免一样。
姨父的亲戚在城东火车站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因为客源较广的缘故,每天都会有满满两桶泔水。出于对孤儿寡母的怜悯,他们决定免费让母亲把这些泔水拉去喂猪。
母亲乐坏了,每天中午刚从地里回来,便迫不及待地去修理厂拉泔水。两桶油腻酸臭的泔水,运送在宽阔的马路上,沿途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学校坐落在去修理厂必经的路上。那时,我正好放学。为了躲开母亲和那两桶使我难堪的泔水,我特意走另一条小道回家。母亲很少走这条小道,因为这条小道有一个极斜极陡的坡。
我和母亲到底在这条狭窄的路上碰面了。她穿着沾满猪粪的黑色高筒水鞋,蹬着漆色败落的三轮车,拉着两桶令众人捂鼻狂奔的泔水急速前行。
显然,她正为蹬上前面那条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坡做着最后的冲刺。她没有看到我。我隐藏在一群蓝色校服的深处,模仿众人,捂住口鼻。
黑色的轮子在风中旋转得越来越慢。终于,在大坡的中途停了下来。母亲立起臃肿的身子,艰难地踩住踏板,试图阻止车轮向后倒退。
她回过头来,焦急地朝人群中搜索,看是否有熟人经过,能上前出一把力。她认出了人群中的我。此刻,我和她虽近在咫尺,却深觉远隔天涯。
我低头拒绝了她用眼神发出的求助。她一个踉跄从踏板上跳了下来,狠狠地抓住车厢上的扶手,拼命往上拽。
此刻,她浮肿的背,弯曲得如同三月清风中的镰刀。她走得极慢极难,一步一落,像是要把冰凉的大地踩开。晶莹的汗珠顺着她凌乱的头发顺次滴落,她的上身渐渐与坡面平行……
就在我犹豫是否上前的瞬间,两个衣衫白净的少年,呼哧呼哧上前拖出了笨重的车厢。
那天,母亲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屋里沉静得如同暗黑的地窖。
几年后,我大学毕业,母亲终于因为腰肌劳损和骨质增生躺在了病床上。对当年的事,她照旧绝口不提,但我却无法忘记那条斜陡的坡和在三轮车上苦苦挣扎的母亲。
它们像一柄雪亮的尖刀,深藏在母亲漫漶的热泪中,使我这么多年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