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抗战中的1941年,我四岁,在江西吉安读一年级。小小年纪要走两三里的乡村田埂路去上学是我母亲的意志。母亲是农家女,目不识丁,希望儿子能早早识字,认一箩筐字,弥补做母亲的不足。
开学第一天,母亲起了个早,为我准备一顿特殊的早餐。用餐前,母亲编排了一个富有象征性的仪式:我家有个小梯子,母亲要我爬上三级,然后下来吃三个水煮蛋。在我爬的时候,母亲说了一句愿望:菩萨保佑我仔步步高升!66个叶绿叶黄一晃而过,今天我还隐隐约约记得母亲的这句祷词。
走到餐桌前,母亲要我吃掉一碗三个水煮蛋。“妈,汤怎么是黑色的?”“我放了一点儿香墨,你吃了会读书,认字,认好多好多字!”
“好多好多”是重音,是江西南昌远郊向塘的乡音。
一个学期,我在课堂上学了不到100个字,但只有“家”这个字印象深刻。老师是这样解释的(《说文解字》):屋顶下养了头猪(豕)的地方便是家。这样的解释,引起了我的兴趣,对我的理智或智力是一次冲击,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冲击,意义重大——恰好当时我家养了一头母猪。有一回我吃饭,猪在桌下转悠,觅食,居然把我撞倒在地上。
四岁的我,会对“家”这个汉字的解释发生兴趣,说明在我的体内有“解释世界的基因”。只是它一直潜伏着,要等到16年后才破土发芽。当时我在北大读二年级。
关于“家”的故事,四岁那年朦胧的小觉醒仅仅是开始萌芽。后来我从事人类文明之旅的研究,意识到作物栽培和畜牧业的发明(合起来才叫农业)有多层含义,其中一个是让人定居下来,不再为采集食物到处漂泊不定。
今天我才明白,我这一辈子都在寻找家。我永远走在寻家的路上。一日不寻家,便一日无家可归。家不是一枚金币,可以安安稳稳地放在口袋里永久性地、一次性占有。家不是完成式,而是现在进行式。
1941年冬天,我做家庭作业。在一盏昏暗的豆油灯下,我描红。纸张很差,比不上今天的手纸。红字“上大人孔夫子”,我用毛笔在上面描。母亲在我身旁做鞋底。
记得当我写完一张红模了,母亲便说:“仔呀,去困觉哟!明天一早又要去上学。”
等我钻进了被子,母亲便将一个灯芯灭掉,只留一个,让它继续点燃,发光,照亮。
在昏暗的豆油灯光下,母亲把我的课本从布书包里拿出来,将卷成直角的一页页用手抚平。因为母亲生性爱整洁。
66个春去冬来,今天在回顾中,我才懂得那便是普天下的母子情,也是人生的最大幸福之一:旧梦青灯在,新秋白发知。是的,童年的梦境,只有落进日后白发的追忆中,才会见出它的深层含义。
如果当年的照明是60瓦的明亮电灯泡,而不是农业文明时期悠悠晃晃的豆油灯,我今天的回忆还会拥有这样浓郁的诗意吗?还会像我此时此刻“心游万里关河外,诗成灯影雨声中”吗?
农业文明诗意多,工业文明诗意少——这是我一再体验到的一个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