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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十四年

  帽子沟的赤脚医生何老卫和民办教师陈树财,两人虽然相差十岁,却因为读了点书,认识事物的观点差不多,所以特别谈得来。后来,何家父母早逝,陈树财就把何嫂子既当姐又当娘,有点钱,往她手里一塞;有了脏衣裳,也耍着赖地往她盆里丢,简直就长在了何家

  这年年底,陈树财处上对象了,得给对方买点衣裳,再加上何老卫的老婆又犯了哮喘病,也急着用钱买药。两人一合计,就结伴去共同承包的林地砍一些沙杆木,打算运到山外卖给小煤矿。忙活了十多天,沙杆木小山似的堆在何老卫的门前,至少也能卖个两三千。十四年前,那是一笔挺可观的收入!哥儿俩喝了一顿庆功酒,又趁着月色装好了第一爬犁沙杆子,还约好第二天早上五点摸黑启程。

  何老卫住东半坡,陈树财住西半坡,这爬犁得运到沟底,然后顺着沟膛子雪道送往山外。何老卫就说:“树财,你回家烧烧炕,省得墙壁挂霜。明早你就别爬这个坎了,五点十分在沟底跟我会合就行了。”山沟里的汉子摆弄爬犁那是家常便饭,陈树财没多想,就踩着残月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天还没亮,何老卫就兴冲冲地套上牛,拉着爬犁从房子侧面的小道慢慢地往沟底走去。谁知刚走到那段最陡的小坎儿时,冷不丁从斜刺里窜出一头脱了缰的大公牛,正朝着何老卫家的公牛冲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两头公牛之前就恶斗过很多次,且每次恶斗都不分胜负。何老卫家的公牛一看这架势,一声狂吼地迎了上去,早忘了身后还拖着千斤重的沙杆子。结果,那爬犁往前一拽,忽地直往山下窜,何老卫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身子卷在了爬犁底下……

  陈树财在山下听见牛吼,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答,就爬上山坡看看情况,这一看,傻眼了,何老卫倒在翻了的爬犁底下,肠子都拖出去老远……

  这天一下子塌了!何家空锅冷灶,只何嫂领着十岁的女儿何小玲,好不凄惨!埋葬了何老卫,何嫂呆望着前来帮助送殡的乡亲们,突然两眼发直,嘴里喊着“老卫,你别不搭理我呀……”然后就赤着脚从炕上跳下来向雪地奔去,幸亏陈树财一路紧追着将她抱住,乡亲们这才七手八脚地把她给抬回屋里。

  此后连着几天,何嫂都精神恍惚,不是说胡话乱跑就是砸东西,吓得何小玲浑身发抖,只知道哭。陈树财看到这情景,一咬牙,当着乡亲们的面发誓:“我与何哥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明明我俩的事,却让他搭上了性命,这不公平。我决定跟嫂子结婚,帮哥哥将小玲抚养长大。这孩子聪明,将来考学,她能念到哪步,我就供她到哪天,绝不反悔!”说罢,就将小玲托给邻居照管,他套上爬犁,拉着何嫂去山外看医生,直到转过年来,何嫂的病才渐渐好转。

  何嫂炒了几样菜,宴请陈树财和几位有头有脸的乡亲们。她说,何老卫之死,是个意外,也是天意。陈树财有对象了,她不会和他结婚的。以后,两家还像从前那么走动就可以了,她有信心把小玲抚养长大。陈树财却坚决不答应:“你可以不跟我结婚,但我得住进这个家。你长年多病,耽误了小玲的学业,谁都负不起这责任。”他忍痛把哭得呼天抢地的对象劝走,拉着何嫂,去乡政府登记了。何嫂治病欠下一大堆债,陈树财卖掉自己的房子,连喜宴都没钱摆,只把旧行李扛了过来。

  何小玲也是陈树财的学生,平时对他特别尊敬,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他跟妈妈结了婚,小玲越看这位陈老师越像流氓。爸爸去世后,她坚持跟妈妈睡在一起,陈树财自己睡一间屋子。晚上,小姑娘的耳朵竖得直直的,生怕姓陈的溜过来。妈妈跟小玲说起陈树财,总是你小爸怎么怎么的,而何小玲干脆连老师也不称呼了,尽管陈树财天天赔着笑脸,她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实在有事要跟陈树财商量,开口也是“哎,那个谁”。

  何老卫下葬后的第三个星期,小玲妈妈的病又犯了,经常夜里四处乱跑,陈树财只好辞了民办教师的职务,带着小玲的妈妈从县城一直转到省城,待她恢复得差不多了,小玲也小学毕业了。

  妈妈回家后不久,看小玲要去乡中学读书,就对小玲说:“你爸的去世,不是小爸的责任。你小爸为了咱,幸福耽误了,工作丢了,还欠下好几万,他是咱娘儿俩的恩人啊。临走了,你就叫他一声‘小爸’吧。”

  “我没怪他。我知道他不是坏蛋,可我就是不想叫他。”小玲撅着嘴,坚决不妥协。

  这时,陈树财从外边进来,笑着说:“嫂子,难为孩子干什么?”

  第二天,陈树财肩膀上扛着小玲的行李,手中提着她的书包和日用品,把小玲送到学校,还跟熟识的老师说了许多好话,最后把兜里的钱都给了小玲。小玲连个谢字也没说。

  其实,何小玲不是个没良心的女孩儿,她嘴上硬,可心里也感觉这个小爸真是天下难得的好人,妈妈一脸皱纹,又有病,还比他大十多岁,哪里配得上人家?跟他从前那个对象比,小孩子也知道天差地别。做女儿的这么摔脸色,人家仍然照样疼她……她在日记本上,一笔笔记下了自己的花销,她经常提醒自己:“小爸可以不叫,人情不可以不还,以后出人头地时,至少给他五倍以上的报答。”有了这动力,何小玲学习成绩一路领先,得到了校长、老师的交口称赞,有熟悉陈树财的,直冲他竖大拇指:“若不是你,这孩子真就埋没了!”陈树财听到夸奖,一脸自豪和甜蜜。

  临近中考时,何小玲第一次回家,跟小爸商量:“哎那个啥,我决定报考中专,早毕业早找个工作,我自己就能养活我妈了。”

  妈妈立刻变了脸:“没大没小,咋跟你小爸‘哎’来‘哎’去,你书读到驴肚子里了!”话虽如此,不过妈妈特别支持小玲读中专,早点毕业找个工作,起码能养活自己。陈树财不能教书了,整天下地干苦力,现在腰都累弯了!

  可陈树财不同意,正色说道:“小玲,你是不是底气不足呀?咱乡初中从来没有考上市重点高中的,你敢不敢试试?”

  小玲不服气地说:“我怕啥?试就试!”

  “那咱俩打个赌。假如你考上重点高中,我帮你买一套新行李。可是,你要考不上,那就得规规矩矩地叫我‘小爸’。”

  两个人当场击掌。

  小玲真争气,中考发榜,她全市排名一百二十五,顺利考入重点高中。发榜那天,她很得意地冲着陈树财做鬼脸:“可惜你没那个命!”

  陈树财却高兴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服,我服,明天就买新行李,咱要那种太空被。”

  谁知道小玲刚入高中不久,就有邻居急匆匆地来找她,说妈妈病重。当小玲急急地赶到家时,妈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看着妈妈几年前的癌症晚期诊断书,小玲痛不欲生。小爸陈树财对她说:“你妈临终前就一句话,让你一定考上大学。你必须安心读书,才能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妈啊。”

  何小玲心情也很复杂,高中舍不得半途而废,但是,继续连累人家陈树财,于心不忍啊。可妈妈没了,她只能与老陈相依为命。晚饭时,她对陈树财说:“你抓紧给我找个小妈吧。我会听她话的。”

  “啥?”陈树财愣了片刻,摇摇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何小玲在重点高中成绩优异,老师们都说她有考上名牌大学的希望,说实话,她自己也不甘放弃啊。每月收到陈树财汇来的生活费,她都有“这是最后一笔”的感觉,她又给自己加了码,以后还他十倍!

  高考终于结束,何小玲知道自己肯定被录取,心事却也一天比一天重:妈妈死了,她与陈树财毫无血缘关系,更没理由用人家的钱读大学了。她悄悄向亲戚邻居借钱,承诺毕业以后加倍偿还。尽管大家对她的成绩啧啧称赞,可就是没人肯借她钱,一个孩子家,哪来的信誉。

  录取通知下来了,何小玲考取了省城的重点大学。陈树财高兴得眉飞色舞,起大早去沟外买菜,要好好庆祝庆祝,他恨不得一下子让全世界知道,他闺女开了帽子沟上大学的先河,他这辈子值了。邻居们纷纷向小玲道喜。一位大婶私底下告诉小玲,有件事她一直没忍心说破,小玲妈临死前,拉着陈树财的手,一定要陈树财答应马上让小玲辍学回家自立,还说她与陈树财只是名义上的夫妻,陈树财完全是为帮她养大小玲,这多年,两人从没走到一起……

“孩子,这书念多少是多?你小爸还有自己的将来啊……”大婶的话一直在小玲耳边回响。

  入夜,何小玲翻来覆去想了半夜。不,这书还得念,打一棍是疼,打一顿还是疼,就让陈树财受着吧。她想,只要陈树财开口了,她就立即休学,找个工作自立。

  大学的花销,更不是高中所能比,陈树财还是每月定期往学校汇钱。为了减轻小爸的负担,何小玲课外当家教,假期留在省城打工……她在给陈树财的书信上开始称呼“敬爱的小爸”了,接到回信,细心的小玲发现,信纸上沾满了泪痕,他肯定边写边流泪……

  大学毕业,许多名企到小玲所在学校签约聘人。何小玲因为品学兼优,在她面前有很多选择,不仅可以到大公司工作,还可以留在母校保送读研。可小玲却做出了“与家乡县城签约,回当地工作,准备报考公务员”的决定,这让所有人都诧异不已!当她背着行囊兴高采烈地回到帽子沟,站在眼前的陈树财却把她吓了一跳:满脸胡须,腰背佝偻。还听说他去年冬天去林场打工,让倒地的木材砸断了腿,至今伤还没好!

  这天晚上,小玲下厨房做好一桌子菜,给陈树财倒了酒,她也破例喝了点,还说:“从来没当面管你叫什么,应该是命运的一种暗示。我哪儿不去,就回这小县城,你知道为什么吗?上大学前我就决定了,毕业后嫁给你,当你媳妇!”

  陈树财噌地从炕上跳起来:“你这孩子胡说八道!我是你继父,你怎么敢不尊重我!”

  “陈树财,你给我听好了,你跟我妈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帮我家,可能出于同情或者义气,但我不是。”何小玲一字一句地说,“十四年的相处,我爱上了你这个举世罕见的善良重义之人。我不但要偿还你十四年的抚养之恩,还要陪伴你到老,为你生育儿女。现在是我求你,要不要我你给句话吧,现在可以,什么时候都可以!”

  “咱俩差多少你知道吗?”

  “你跟我妈差多少,你知道吗?”

  “小玲啊,一天天看着你长大,你是我的骄傲,从帽子沟走出去的骄傲,这种幸福和荣耀别人是给不了的,出点儿力,我无怨无悔。我得感谢你成全了我。我若娶了你,从前的付出就变成了一种投资,你想让我一下子毁坏你我两个人的名声吗?”陈树财转身回屋,砰地把门关上了!

  “你既然把我拉扯大,就应当给我最后的幸福!”小玲对着门吼道。

  这天夜里,两间屋子的灯都亮到天明。

  天亮了,外面下起了雨。何小玲悄悄做好早饭,试探着敲了敲陈树财的房门,却发现门虚掩着,那人不知道啥时候出去了。正感奇怪,忽然听得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陈树财正领着一个女人回来了。小玲一惊,这不是屯子里那独眼的李寡妇吗?

  一进门,陈树财满面带笑地对何小玲说:“小玲,有人给我们俩牵线好久了,因为你正读着书,我一直没答应。你看,我们俩是不是挺般配?”

  好个老陈,竟想出这么损的方法拒绝她!何小玲疯了似的冲上去,一把拽住陈树财的衣领:“陈树财,你想这么甩了我,门都没有,我什么都可以豁出去,就是不能丢下你!”

  门外雨越下越大,那独眼的李寡妇早不知什么时候溜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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