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谁不是毁呀?就从他们香港人毁起,这是二饼教我的。
我头次见二饼,还是从一份英文报纸上。它是一只流浪猫,被一个动物救援机构捡到,在报纸上征找领养者。简单的几行介绍,我的英语又比较普通,只看了个大概。但我一眼就喜欢上它。它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样子的猫,白色的,背上有一黑一黄两个对齐的圆点,长得自由自在,虎头虎脑,一张平面的照片,也能看出活泼来。但不知怎么的,再仔细看,总觉得它有点神经质。那时我已决定叫它二饼。
我的英文真是普通,我没有看到二饼其实是有问题的,这个救援机构的小动物都是有问题的,后来我在那里见到了很多残疾猫狗,那天对于我,如同世界末日。
二饼在肢体上没有任何残缺,单从外表,任何人也看不出它有问题。但救援机构的人说,二饼的问题在脑子里,它是疯的。怪不得我看到二饼的照片时觉得它神经质。他们告诉我,救助二饼的时候,它根本就是一只可怕的、无法亲近的动物,虽然它的个头那么小,但杀伤力大到……他们就不说了。
我不信,走过去嘬起嘴对趴在那儿的二饼发出“啧啧”的声音,它看我一眼,并没有其他表示,但我很高兴:“它看我呀,它对呼叫是有反应的呀。”工作人员说:“是的,不过它不够和善。”话音刚落,二饼便拱起腰,懒洋洋地把身子扭作弓形,再抖了个激灵,朝我走了过来。我大喜,连忙向它伸手,它很合作,爬上我的手臂,就在肘弯处躺好了。
工作人员看得目瞪口呆,连忙说:“赵小姐,看来它很喜欢你,别人简直是碰也没法碰它。”我得意洋洋,抱着二饼在屋里转,时不时叫它“二饼”,好让它熟悉自己的名字。
正走着,里面房间突然冲出一个男孩,屁股着了火一样往外奔,健硕的身体一下子撞到我的肘,二饼“嗷”一声落到地上,那男孩来不及收住脚,把我撞得噔噔后退三步,站稳之后再看二饼,它已经气得死死咬住那男孩的裤脚不放了。
那男孩很窘,伸手去拉二饼,但二饼伸出左前爪眼疾手快地抓过去,男孩中招,我眼看着二饼爪子上的指甲寒光突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入他的胳膊。男孩痛得完全失了章法,扬起胳膊,二饼就吊在他的胳膊上目露凶光,身体里还发出一种咿咿呀呀的撕叫声,我看得很清楚,是用指甲吊着。
男孩没有叫嚷,却也不敢再迎着二饼的疯劲儿上。他只好原地站在那里,大眼睛无辜地投向我们求助。
我这才发现,他眼里全是泪。
至于吗?不就被抓一下吗?
一下子上来好几个人,分别拉着二饼的前后爪,还有两个去掰牙,就那样抠扯半天,才见二饼不服气地在他们手里挣扎,不停地试图翻跟头。工作人员抽空还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你看,它就是这样。”然后赶紧又围上去看男孩的伤。
那男孩突然抹了一把眼泪,默默地坐在一旁。这个动作让我看得笑了起来,我可没有想到今时今日还能见到这样活生生的脆弱男性。他听见我笑,看了我一眼,又抹一把泪,瞪了我一眼。他长得还不错呢,这年头长得不错的男人都被惯坏了。
工作人员连忙问:“你还准备带它走吗?”嗯?带谁,带二饼?不可能吧。二饼已经归我了。
他想了一下,慢慢地很坚定地点点头。
工作人员说:“它不比其他的猫,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而且,它的生命也不可能太长。”
他仍然点头。
我有些好奇,竖着耳朵听着。
这个男孩一口港音,就像参加教堂婚礼一样说:“我愿意,我愿意养它。”
工作人员说:“那好,你来填这份表格吧。赵小姐,你也来吧。”
我又看了二饼一眼,奇怪,它看我的眼神是非常柔弱的。不过工作人员对我说:“赵小姐,它的性格是不好预测的,你还是要先去打针,才能放心地与他相处。”我应着,一边战战兢兢地向二饼伸手。它就很乖地过来了。
然后,我看见那个男孩抱着一团白白的东西过来。天哪,那是什么?那是一只猫。但是,那只猫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而且,它的眼睛是瞎的。
我吓坏了,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说:“这只猫是受到过虐待的,所以全身都是伤,最可怕的是眼睛是瞎的,喉管也被割开过,现在虽然治好了,但身体仍然非常虚弱。这位刘先生真是好心的人,他愿意领养。”
我看看这位刘先生,眼睛仍然是红的。听见工作人员对他说:“赵小姐领养的这只猫,是疯的,它的伤害性是潜在的,谁也不敢保证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有攻击性。”
刘先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二饼一眼,我认为他是非常害怕地走了。
填完表,救援机构的人千恩万谢地送我到路边,刘先生仍未打到车,站在树影里发呆。我走过去没话找话:“你……”
他吓一跳,回头并没看我,只是死盯着二饼。二饼在我怀里很舒服,根本懒得理他。他觉得安全,这才看我一眼。
我皮笑肉不笑:“你干吗领养这只猫,不是为了吃掉吧?广东人?香港人?”
他气坏了,说:“你们北京人就是瞧不起任何北京以外的人吧?”
我想了想:“没有,仅限某些地方的。”
他扭身不再理我,抱着白猫伸手叫车。
小气。
我正准备上楼的时候,竟见这个刘先生的车也停在单元门口。他一看见我,脸色更加难看,质问出租车司机:“你是不是绕路了给我?”
司机不理,一脸江湖气。我笑,对,就是绕路了,他比我早打到车有十分钟。
奇怪,这个表情尴尬的人,竟然一声不吭走过我身边。我问:“你住在这里吗?”
他气不打一处来地答:“当然。难道你以为我跟踪你?”
“那倒也不至于。”我哼哼笑着,“你住几楼?”
他是有礼貌的人,虽然心里可能讨厌透我了,仍然坦白说:“三楼。”
“我住二楼,”我向他伸出手。
他没有与我握,只是说:“管好你的猫吧。”扭身“噔噔噔”上楼了。
小气。
但想一想他怀中的白猫,我想他多少还有点可敬。
我租住的是一处老房子,地板很薄,晚上,我竖着耳朵听着,楼上很安静,甚至没有猫的叫声。二饼不同,它在家里乐呵呵地跑来跑去,最喜欢伸出爪子拉灯绳,灯忽亮忽灭,我更怀疑它是个人。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啪啪拍门。
蓬头垢面去开门,竟然是楼上的芳邻。我大窘,到底在好看的男人面前要保持仪容,这人太没礼貌了,我怒喝:“你走错门了。”
他说:“我们去打针。”
“你自己去嘛,它又没咬我。”我要关门。
他马上伸出长腿支住门:“你那只二饼是疯的,说不定哪一天就狂性大发,你还是做足准备比较好。”
多事。
两个很不熟的人坐在出租车是很无聊的,半晌,他突然问:“你很喜欢打麻将?”
“为什么?”我问。
“你的猫叫二饼。”
“你的猫叫什么?”我反问。
“还没有想好,它很弱。”
“那就叫幺鸡好了。”我不耐烦地说。
他生气地扭过脸去看风景。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会念牌,就意味我爱打牌吗?这种门缝里看人的人。
医生说,因为被咬过,他还要再去打两次针。我把手插在兜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差高兴地吹口哨了。
他瞪我一眼,说:“这个钱,应该你付。”我不理,他又说:“那么你最少也应该请我吃一顿饭。”
我笑起来了:“我要不要给你送终?”
医生也哈哈大笑,劝他说:“不要妄想跟北京女孩吵架,与她相亲相爱比较好。”
这个年头,多嘴的人真多。
刘先生,啊不,他叫尊尼,尊尼看着我,难得地露出点笑容:“可以吗,二饼的妈妈。”
我想还是可以的吧。毁谁不是毁呀?就从他们香港人毁起,这是二饼教我的。
“好吧,幺鸡的爸爸。”我说。
“你真的不爱打麻将吗?”他不停地追问着。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