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上了火车,倚窗而坐。她将头朝向窗外,一言不发。车厢里闷热异常,但母亲似乎毫无察觉。她要去一个遥远的城市,需要坐上一天一夜。
乘务员的午餐车推过来了。母亲扭头看了一眼,又将脸转向窗外。
母亲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晚餐车再一次推过来。这一次,母亲终于说话了。她问卖晚餐的乘务员,盒饭,多少钱一份?
十块!
最便宜的呢?
都一样,十块!
哦。母亲欠了欠身子,表示抱歉。她将脸再一次扭向窗外。黄昏,一轮苍老的夕阳,正急匆匆落下山去。
母亲已经很老了。她的脸似乎是由皱纹堆积而成的,新的皱纹无处堆积,便堆积到老的皱纹之上,皱纹与皱纹之间,母亲的五官挣扎而出。那是凄苦的五官,凄凉的五官,凄痛的五官。母亲的表情,让人心酸。
母亲身边坐着一个男人。男人问她:您不饿吗?
哦。母亲说,不饿。
可是男人知道她饿。男人听到她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男人想帮母亲买一份盒饭,可是他怕母亲难堪。
“即使不饿,您也可以吃一个烧饼的。”男人说,“上学那会儿,我把烧饼当成零食……您烙的吧?”
男人指了指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装着八个烧饼的塑料袋。烧饼被烙得金黄,摞得整整齐齐。似乎,隔着塑料袋,男人也能够闻到烧饼的香味。
“哦,我烙的。”母亲看了一眼烧饼,表情起伏难定,“捎给我儿子。”
“他喜欢吃烧饼?”
“喜欢。”母亲说,“明天七月七,你知道,七月七,该吃烧饼的。”
“他一下子能吃八个?”
“能呢,他饭量很大。他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就是我烙的烧饼,他一口气吃掉八个。这孩子,怎么吃起来没个够?”
母亲的目光,突然变得柔软起来,似乎儿子就坐在她的面前,正狼吞虎咽。
“他在城里?”
“哦。”
“因为明天七月七,所以您给他送烧饼?”
“哦。”
“您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只为给他送八个烧饼?”男人笑了,“我猜您是想进城看他吧?烧饼只是借口……”
“哦,咳咳。”母亲说。
“他该结婚了吧?”男人看了母亲一眼,说,“他在城里干什么?我猜他当官。我有个儿子,也在城里当官。他也很忙,几乎不回家。有时我想他了,就找个理由去看他,比如,送烧饼。不过他饭量很小,别说八个烧饼,一个他也吃不完。”男人耸耸肩,笑着说。
母亲看着烧饼,不出声。
“反正烧饼只是借口。”男人说,“您为什么不吃上一个呢?”
“不可以。这是儿子的八个烧饼。”
“但是现在,这还是您的烧饼……”
“不。这是儿子的八个烧饼……”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不说话了。火车距终点站,还得行M十二个小时,他知道,这位母亲,必将固执地守着儿子的八个烧饼,一直饿到终点。
……
母亲下了火车,转乘公共汽车。汽车上,母亲仍然守着儿子的八个烧饼。汽车一路向西,将母亲送到一个距离城市很远的地方。母亲下了车,又步行半个小时,终于见到了她的儿子。她将八个烧饼一一排开,四十多岁的儿子,便捂着脸,泣不成声。
儿子身着囚服。他在这里熬了整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每逢七月初七,他那一点一点走向苍老的母亲,都会为他送来八个金灿灿的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