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突然的摸底考试后,我被抽到了镇中学的重点班。我们彼此陌生的六个女生被分到一间宿舍里,收拾床铺的时候,竟然有四个人从包里掏出了厚厚的《红楼梦》,我们惊讶地互相对视着,这一对视让我们忽然心有灵犀。
我,陈青草,孔令梅,刘歆,很快在生疏的同学中成为密友。能考到这个重点班的人以前都是班上的尖子生,所以我们一个个自认为冰雪聪明,对课程都不怎么上心。晚自习后,我们躺在“闺帐”里,读着各自带来的《红楼梦》,痴痴地做着风花雪月的女儿梦。午休时,我们坐在操场边的草地上,沐浴着秋日午后的温暖阳光,各自起了雅名,组起了“青草”诗社,凭着一点文字功底,学着对起诗来。
在班上我们公开宣称是“四姐妹”,但我们比大观园里的女儿们性情还要清高不群,还要小心眼儿,我们互相猜疑、嘲笑、打闹、暗中争斗,不快乐的小是非像空气里的尘埃弥漫在我们身边。比如写的作文填的词吧,谁比谁差多少?同样去做的事情,为什么班主任表扬你不表扬我?一包零食,凭什么给她吃没给我吃?收到男生写的纸条,为什么不和我说悄悄话?
夜自习时,我悄然开始写《红楼梦续》。在我的笔下,林黛玉吃了一棵还魂草,重返潇湘馆,夜夜一袭白衣游于竹林中。那薛宝钗被她吓出了重病,我又狠心让她神魂错乱疯疯癫癫……文中还用《如梦令》、《西江月》等词牌文绉绉地填了几首词。我把书稿拿给她们看,设想等书稿完工,就拍成电影,我瘦弱演黛玉,擅作诗的孔令梅扮湘云,性情温柔的刘歆演宝钗,平日泼辣大胆爱张牙舞爪的陈青草演王熙凤。我们把全班同学的名单列了长长的几排开始物色演员,女生多,好选,探春、惜春、妙玉、晴雯,连刘姥姥都有了,只是宝玉最难物色,挑来挑去,全班男生怎么一个个都俗不可耐?
很快就到了新年,适逢电视剧《红楼梦》热播,邮局又发行一套《金陵十二钗》的贺年片,班上一个男生下课时送了我一张,我接过一看,竟然是薛宝钗。他结结巴巴地说,她,和你,长得挺像的。这对于我来说,是个不小的侮辱。宝钗圆滑世故,我怎能像她?不过碍于情面,只有对着贺卡心里隐隐地生恨。那一阵子,似乎全班的人都在看“红楼”,说“红楼”,女生吟诗作画,男生吹笛子,整个班上被搞得乌烟瘴气的。一次自习课上,班主任突然现身,没收了两支笛子当场折断,又搜走了正在传阅的《红楼梦续》的演员名单,他狠狠地瞪着我,我垂下头,可仍感觉到周围射来几束幸灾乐祸的目光。
我理所当然被班主任带到了办公室,同时被传唤的,还有她们三个。班主任气得拍桌子,狠狠地批着我们:“眼看就中招考试了,谁让你们去拍《红楼梦》啊,都照照自己……”接着一番苦口婆心,我们低着头撅着嘴脚尖划着地,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掉。
班主任语气缓和了,叹了口气对我说:好吧好吧,林妹妹,你回去吧。我眼里噙着泪,站着没动。
然后他厉声对陈青草说:王熙凤,回吧。陈青草抬头把脸仰起,眼睛翻向天花板。
他问孔令梅:湘云姑娘,你呢?孔令梅抿起了嘴唇。
转脸又对刘歆说:薛宝钗,你也不走?刘歆看了看我们三个,说:走吧。
回去的一晚上我们开始自省,是啊,大半个学期的时间都沉迷在了《红楼梦》里,功课一落千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第二天,我们自觉地把翻烂了的《红楼梦》交给了班主任,埋头苦学。一次次的月考、模拟考试,我们都没留心到春天的花落花开,转眼就中招考试毕业了。结局是,刘歆考了师范,孔令梅去了实验中学,我上了一中,张玉兰进了中专。
上大学,毕业,工作,我们还是经常联系,偶尔聚在一起说说话。彼此性子里依然保持着红楼女儿们的性情,清高不群不容于世。有一年我因为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心头一恨将多年写的诗赋、发表的文章焚烧成灰,望着心血所凝的文字在火苗中化为翩翩黑蝶还落了泪。如今想起来悔得牙根儿疼,痛骂自己:黛玉焚稿是为了断痴心,你痴的什么?生错朝代了吧?
中秋节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又聚到了一起,见面时都深深吃了一惊,不知不觉中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变老了,每个人都发生了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孔令梅在一个文化单位,说他们单位的领导是个花心王,几个女同事天天如蜂似蝶地撒娇卖嗲,就她冷眼以对,所以进修评奖升职什么好事都沾不着边儿,干脆辞了职在家做全职太太。陈青草的老公有了外遇,她充分发挥出她的泼辣把那女人闹得挥泪远走,接着开始闹离婚。我和刘歆挑来挑去成了没嫁出去的老姑娘。在岁月催老的狼狈中,我们突然感到没有理由风花雪月多愁善感了。
孔令梅说:宝姐姐,林妹妹,你们俩可怎么办呢?现代男人理想的婚恋观是与林黛玉谈恋爱,和薛宝钗结婚……正说着,陈青草打断她的话问:那你说,黛玉样的该和谁结婚,宝钗般的又该和谁去谈恋爱呢?
刘歆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没把《红楼梦》读懂呢。说着,我们四个人仍像那一年在宿舍掏出《红楼梦》一样,互相惊讶地对视了一下,然后都沉了脸,彼此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长叹。
这几声长叹,让许许多多的心事,才下眉头,却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