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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货郎

在我的有关孩提时代的记忆里,总会浮现着乡村货郎熟稔亲切的身影。他们带着一脸谦恭的笑,摇动着扣人心弦的货郎鼓,穿梭于寂寥的荒野,贫瘠的小村。在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都比较匮乏的年代,他们的出现给寂静的小村带来了几许温暖,几许快乐。

记忆里的乡村货郎肩挑日月星辰,吃苦受累不说,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他们大都是中年男子,只有一个叫好婆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虽然才四十多岁,好婆的头发却全白了,古铜色脸上满是细密的皱纹。好婆的身材细细的,身子弱弱的,好像一阵大风就能吹倒——我真不知道这么瘦弱的身子怎么能挑动那么沉重的担子!好婆来到村里后,总是将沉重的担子放在我家门前的空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擦着脸上狼藉的汗。大姑娘、小媳妇、光着腚的小孩童们早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不要慌,不要忙,太阳走了来月亮。好婆总是将这句话当做是她的开场白。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好婆的话就像是村子南边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了。时至今日我仍记得苦命好婆说过的话——一把头发一根针,可别忘了白求恩。白求恩,外国人,帮着中国打敌人。对于自己所卖的货,好婆是这样宣传的——我卖的货可全啦,针头线脑红头绳,尺子顶针胭脂盒,气球糖豆玻璃球,想要什么有什么。手里要是没有毛儿八分的,好婆就这样启发你——废铜烂铁塑料纸,鞋底鞋壳牙膏皮。鸡毛鹅毛扁嘴子毛,公平交换不欺人。

好婆的货担好像是个百宝箱一样,我们这帮还穿开裆裤的孩子总是垂涎着好婆货担里的皮筋、弹弓、糖豆、玻璃球,见了好婆比见了亲娘还亲。我却有点怕好婆,好婆的双眼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盯得我不寒而栗,真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躲起来,而一旦躲了起来,又想偷偷地爬出来待在好婆身边。有一回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好婆悄悄进了村子,用货郎鼓将我们召集到她身边后,好婆哆嗦着嘴唇说,你们都把小褂脱下来,我看谁的胸口上有块黑痣。

我骄傲地脱了小褂,指着胸口上的黑痣说,我这有,我这有。

看到我胸口上的黑痣后,好婆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点点滴滴地砸在脚下。

好婆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我,用粗糙的双手摩挲着我的小脸。好婆颤抖着问我,你娘待你好吗?她没打过你吧?

我摇了摇头。

小伙伴都散去了好婆也没有走,大人们都下地回家后,好婆来到了我家。我不知道她和我母亲说了些什么,只见母亲铁青着脸说,我看你这是痴心妄想,做人得讲良心,就是把官司打到北京,我也不会让步。

好婆揉着红肿的双眼,一步三挪地出了我家大门,我小跑着撵了上去。好婆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你娘的大辫子值好多钱,能换好多东西。我下回来的时候,你让你娘把辫子剪下来,我给你好多好东西。

母亲的辫子乌黑粗壮,整整有一米多长,扎着醒目的红头绳,村里的女人都用羡慕、嫉妒的目光盯着母亲的大辫子。辫子是母亲的骄傲,母亲怎么舍得剪去大辫子呢?

当村里再次响起货郎鼓咚咚咚咚的声音的时候,我斗胆缠着母亲剪下辫子。母亲问我剪下辫子干什么,我吞吞吐吐地说,好婆说你的大辫子能换好多好东西。

这个疯女人!母亲咬牙切齿地说,真看不出还挺有心计的,不就是一个辫子吗?我给她就是。

我双手捧着母亲咬牙剪下来的大辫子交给了好婆。好婆怔怔地盯着辫子,嘴里喃喃着,你娘待你真好,我放心了。孩子,以后只要我到你村子来,我货箱里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好婆待我这么好,母亲一提起她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总是说这个老妖婆,她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小小年纪的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母亲严厉管束着我,不让我要好婆的东西。母亲总是气咻咻地提醒我,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你要了她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加倍偿还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童年时代究竟从好婆那里拿了多少宝贝,由于惧怕母亲絮叨、责备,我总是将吃的装进自己的肚子里。有了好婆的糖人、糖豆、糖果,我的童年都是甘甜的。我把好玩的放在伙伴那里,我让铁壮拿着我的弹弓、皮筋;让丰产拿着我的气球、琉璃蛋;让增收拿着我的小画书……体格并不健壮、力气并不很大的我因此成了孩子王,打仗的时候我总是当司令,看谁不顺眼了,即便流着泪,他也得当叛徒。

好婆来村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没有别人的时候,好婆就会拉着我的手,教我唱儿歌:板凳板凳摞摞,里面坐个大哥。大哥出来买菜,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面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磕头,里面坐个孙猴。我至今仍然懊悔不已的是,有一次,好婆拉着我的手,教我唱:筛箩箩,打面面,我问俺儿吃哈饭。凉面条,打鸡蛋,呼噜呼噜吃三碗。我撅着小嘴,生气地甩开好婆的手,委屈地问,谁是你儿子?你要是还敢骂人,我就永远不理你了。好婆揉着红肿的眼,一连迭声地说,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说了。我也知道不是我问俺儿吃啥饭,而是我问小孩吃哈饭。

言归于好了,好婆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问我一顿能吃多少饭,我说一顿能吃一碗。好婆一脸慈祥地说,像你这个岁数的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你得吃一碗半,吃多了才能长得壮,长得快。你娘打过你吗?

我小小年纪还不知道遮遮藏藏,就实话实说,打过。娘不让我见你,要是见了你,娘知道了就该打我的屁股了。

我不来你村了,你要跟你娘好好过。好婆哽咽着说。

好婆,你待我这么好,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的儿子?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好婆破涕为笑了,像,太像了,你和我儿子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好婆说她不来村里了,果然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村里。有的想买鞋面布,有的想买红头绳,有的想买松紧带,村里好多人都眼巴巴地盼着好婆的到来。我想好婆了,好多回做梦都梦到了好婆。

一个燠热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二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见了母亲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母亲白了二婶一眼,淡淡地说,别遮遮藏藏的,有话就说。二婶吞吞吐吐地说,好婆来了,在村子北地,她是来看立新的。母亲恼怒地说,我给她说一百遍了,不让他们见面。二婶赔着笑脸说,就让他们见一面吧,我看好婆病得不轻,怕是没有多长阳寿了。

母亲拉着我的手出了家门。在村子北地的树荫下,我看到了久违的好婆。两年不见,好婆竟然瘦成了皮包骨头的模样,脸色惨白如纸。坐在架车车厢里的好婆挣扎着坐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好婆指了指车厢里的白洋布单子,笑着对母亲说,单子里包着我给立新做的衣裳,有棉衣,也有单衣,有棉鞋,也有单鞋。我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了,死前忍不住想看看立新。

听好婆这么一说,母亲就颤着声说,这回我不拦了,就让立新去你家住几天吧。

我涨红着脸说,我哪也不去。

你得去!母亲怒吼,我不该瞒你这么多年,你是我在淮阳会上捡的,好婆才是你的亲生母亲啊。她得了大病,你就伺候她几天吧。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拉着架子车(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扶着车把,慢慢向好婆家走去。好婆拍着车厢对我说,有二十多里路要走,你就坐在架子车上吧。我看车厢狭窄,就用力摇了摇头。

孩子,你真是我的亲儿子啊!好婆喘息着说,在你两岁那年的二月二十三,我背着你去淮阳赶会,我只把你放在树下一会你就不见了。我哭喊着找你,嗓子喊出了血,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你,我一夜之间白了头。把你弄丢了,我一天也不想活了,就把绳子吊在房梁上,我把脖子伸进绳套里,这时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要是真的死了,今世来生就见不到你了。只要活着,只要坚持找你,我想总有找到你的那一天。女人总爱带着孩子买个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为了找你,我就做了乡村货郎。担子把我的肩膀磨出了血,走路把我的脚磨出了血泡,我咬牙坚持着,后来就慢慢习惯了。我把咱郸城县的村村寨寨都跑遍了。你知道咱郸城县有多少个村子吗?一千三百七十六个,整整一千三百七十六个村子啊。后来我在吴台大顾寨看到了你,也许是咱娘俩有缘,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把你认出来了。你那鼻子,你那嘴巴,你那眼睛,是多么可爱啊,真让人百看不厌。当时我还不敢肯定,直到那次看到你胸口上的黑痣后,我才肯定你就是我在淮阳会上丢失的儿子。我偷偷找到你家,见了你娘,跪着求她,你娘说什么也不肯让我把你领回去。看你家的生活条件比我家要好,我就有些犹豫了。那次我让你用你娘的大辫子换东西,就是在试探她,看她待你怎么样。她肯用漂亮的大辫子给你换东西,我也就不再坚持要你了……

你病得这样厉害,就不要再说了吧。拉车的男人恳求道。

见了我儿子我高兴,我就是要说。好婆咳嗽一阵后接着说道,见你见得多了,你娘不答应了,她怕咱母子总有相认的那天,就威胁我说,你要是再来看我的儿子,搅乱我们平静的生活,我就领着儿子躲得远远的,让你永远见不到他。我吓得不敢白天来看你,就在夜里偷偷跑到你的村子,站在黑处盯着你家的院子,期盼着能看到你的身影,听到你的声音。有一次还真看到了你去大队代销点买东西,我跟在你身后,你买了东西回到家就把大门关上了。大门隔开了咱母子,我对着你家的小院哭了大半夜。得病后,我不能下地干活,只能躺在床上,你想想看啊,我这个病弱的身子能为你做什么呢?只能做鞋做衣裳了。我做了棉鞋做单鞋,做了棉衣做单衣。我总在盼着我把衣裳交给你的那天你能喊我一声娘。儿子,你能喊我一声娘吗?

我的脸涨得通红,张着嘴也没喊出声来。就在我敲击键盘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仍在责备自己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

天蓝得让人心醉,鸟儿在树上婉转地叫着,金黄的麦浪随风翻滚着,我的心情好得跟这时的天空一样。我有两个母亲,一个是养母,一个是生母,她们都非常爱我。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比蜜还甜。

路在脚下不停延伸着。剧烈咳嗽一阵后,我看到好婆慢慢闭上了眼睛。我哭着喊了声娘,好婆仍然紧紧闭着她的双眼。

好婆走了,她再也听不到我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了。

亲娘给我做的几件衣裳我穿了三年,一直穿到我初中毕业。给我做的鞋我穿了六年,一直穿到我师范毕业。在给我做的鞋和衣裳中,亲娘总是缝个小布条,小布条上用书写笔写着我穿鞋或是衣裳的时间。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尽管鞋或衣裳的样式可能过时,但按亲娘所写的时间穿,大小总是合适,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闲时独处,总感有一阵无边无际的疼痛袭来,总会想到已在天国的亲娘,总会不由自主地哼唱亲娘拉着我的手教我唱的儿歌——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赶到高山上。烙油馍,沾砂糖,媳妇媳妇你先尝……

这样哼唱着,泪水,早已爬满我青春不再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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