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得不像我父亲,没有父亲长得帅;但我父亲长得却极像他的父亲,像极了。据奶奶所说,爷爷当年就是一个“帅呆了”的小伙子。
爷爷的“帅”,在别人看来是男人的资本,但在奶奶的心里,却是一种伤痛。
爷爷十七岁那年,村里的张丑娃在山的那一边说了一个媳妇。张丑娃虽然是个富家子弟,但却患有轻微智障,整天呆头呆脑,像个没有发育成熟的烂茄子。在那个还算是旧社会的年代,婚姻大事就全凭媒婆“一张嘴”了。媒婆一定是得到了张家的好处,要不,她绝不会把自己的侄女苗翠花说给张丑娃。而这时候,苗翠花从姑妈的嘴里听到的尽是张丑娃的倜傥潇洒。不知道是谁出了一个馊主意,张家父母居然要找人代替蹩脚的儿子去迎亲。不用怀疑,这个重任很自然地落在我爷爷的身上,因为我们村就数我爷爷最帅气了。而我的祖父,除了惹不起张家,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就是得到了几块填补家用的银元而已。
爷爷走进苗家大门的那一刻,闺中的苗翠花就透过窗棂将其尽收眼帘。爷爷人高马大,棱角分明的四方脸,加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像一把熨斗熨在了苗翠花的心上,舒舒展展的、火辣辣地发烫。那一刻,苗翠花就把眼前这个男人当成了自己一生跟定的人了。
爷爷没有和苗翠花一起步入洞房,张丑娃再弱智也没有那么傻。当张丑娃掀起苗翠花的红盖头时,苗翠花有两颗泪在脸上悬挂。走进这个家门时,她已经知道该死的姑妈欺骗了她。
那天晚上,苗翠花手持剪刀,寻死觅活要见那个“帅呆了”的新郎,尽管那是一个赝品。爷爷被再次请进了张家,苗翠花让其他人退出房间,满脸忧伤,梨花带雨,爷爷顿生几分爱怜。苗翠花哭着说:“你欺骗了我,你应该还我一份情!”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爷爷的心上。爷爷不是铁石心肠,哭得比苗翠花还要厉害,一个劲地点头,我会还你的,一定会还的!我现在猜想,那时的爷爷一定是爱上了那时的苗翠花了。
不久,有人就看见爷爷和苗翠花在高粱地亲嘴。风言风语传到曾祖父的耳朵里,曾祖父就狠狠地打了爷爷。一年后,苗翠花生了一个闺女,但“阿呆男人”却暴病身亡。爷爷和苗翠花的爱情愈演愈烈,成了整个山村里公开的秘密。曾祖父急了,匆匆给爷爷找了一个外地闺女让他成家,爷爷不从,口口声声要娶苗翠花。可他,最终没有拗过他的父亲,那个外地女人成了他的媳妇,那就是我的奶奶。
苗翠花离开了山村,带着他的小女儿离奇地出走了,连她的公婆都不知道她的去处。有人说,她走的时候,是爷爷送出村的;也有人说,苗翠花的女儿是爷爷的种,但爷爷始终没有承认。
爷爷的事,村民们告诉了我的奶奶,老人们告诉了我的父亲,父亲又告诉了我。爷爷死的时候不到六十岁,临终时还念念不忘苗翠花。爷爷对父亲说,四十年了,我没见她,但她一直还在我心里;他肯定没有嫁人,她的心里一定也有我。你有空就找找她吧,告诉她,我一直没有忘记她。爷爷说着说着就没有了声息,灶台前的奶奶有点耳背,正在烧香为爷爷的病情祈祷。
一个月后,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在爷爷的坟头烧纸化钱。死鬼,我等你四十年了,你就这么走了吗?连个面都不让我见一次吗?她满脸泪流,口中喃喃有词。
在她的身后,我的父亲关心地说:“婶子,这么多年,你早应该找个人啊?”老妇人回答道:“心里有人了,就再也容不进别人了。”说完,接着抽泣,接着和爷爷“对话”。
“别哭了,婶子,到家里吃顿饭吧?”
“你先回去吧。他活着,你们陪他半辈子了;他死了,就让我陪他多说一会话吧!”
父亲愣了一下,转身走到地头,搀扶着一直伫立在那里的奶奶走出了坟田。
父亲大声地告诉奶奶:“这就是苗翠花。”
“我知道,”奶奶说,“咱回家做锅韭菜面片吧,你爹有次喝醉了,提起了苗翠花,还说她最爱吃的就是韭菜面片。”
父亲告诉我,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但他,还是从奶奶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些东西。是宽容?同情?无奈?还是忧伤?他至今都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