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亲的电话,才得知父亲来大同看我了,我掐算着时间,估计是第二天早晨的火车,便早早上床睡了,好明天早晨去接父亲。
迷朦中似乎是很遥远的呼唤,一片杂乱,便是室友把我从梦中惊醒,“喂,可可,外面好像有人在叫你的乳名。”不是很清醒的脑袋,满头的乱发,凌乱的衣衫,匆促地开门,迎面而来是父亲和他的拐杖在四处寻找我的身影。独自北上的结果却是给父亲带来更多的麻烦。
父亲是个急性子,从来都不是个细心体贴的人。乍看见父亲,我有些迷惑,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未曾搞清楚是黑夜还是白天,耳边只有父亲的催促。
“快点,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拿出来,这里有你的几件衣服,下面的出租司机还在等着我呢!”我却还未搞清楚怎么回事,傻傻地愣着。
“咋啦!病啦?是不是有点感冒?”我摇摇头,又在父亲的催促中忙乱起来。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离开,父亲甚至没有来得及坐一会儿。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没有喘息一下,又急急地离去,而我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走,仿佛只是在做梦。我坐在床边好半天才明白过来,父亲来了又走了。
“现在几点了?”我问着旁边的彗。
“晚上快十一点半了。”彗看着我,“这会儿估计已经没车了,你爸怎么回去?”
我心里一惊,是呀!这是深夜,尤其是这样一个凉秋的日子,北方的城市已经可以感受到冬的逼近了,父亲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他能去哪里呢?
在室友的提醒下,我匆忙穿上衣服,急急地从宿舍里往下跑,整个校园已经一片寂静,还好有月亮,有路灯。宽敞的柏油路上,我的脚步声是如此的响亮、急促。月光下,我的影子跳跃着,伴随着“啪啪”的脚步声,还有我呼唤父亲的急切。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跑过,也没有在这么深的夜里独自流浪过,今夜我更像是一只孤独的失散了的小兽,急切地寻找温暖的依靠,却始终没有找着父亲的脚印。
“爸爸……爸爸……”呼唤在黑夜里有些凄厉,有些寒意,我却因为狂奔而满头大汗,父亲始终没有答应我。
月光下,孤独得只剩我和路灯,我犹豫着不知该去何方,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几近冷漠的城市,刹那间的恐惧和惊慌让我听见自己急骤的心跳声。
看看路灯下喘息的影子,我久久地凝听着,不放过空气中每一个细小的声音,凄冷的大气,惨淡的路灯,孤独的影子,“可儿,是你吗?”远处的黑阴影中,父亲的拐杖骤然响起,在这样一个寒夜里,却温暖了我凉透的心。
冰冷的夜里,我挽起父辘却怕父亲伤心,而始终没有让父亲发现,静静的、悄寂的校园里与我们相伴的是长长的影子。
“哎!这司机怎么回事?说好等我的,结果出来却没了踪影……”父亲喃喃地说。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怨父亲的迂腐、老实巴交,只是安慰着父亲。
“今天晚上走不了,明天再走嘛!您好不容易才来这么一趟,也不好好歇歇,就要走,您的腿伤还没好吧!今天肯定要肿的……”
父亲只是怕误了家里的农活儿,耍怕惹我分心。拿着钥匙打开门,轻轻升了灯,父亲说:“不要打扰别的同学睡觉,快开台灯吧!”我关了灯,打开昏黄的台灯,轻手轻脚地给父亲倒了一析水,赶快收拾床铺。父亲一昂头,一杯水已见底了,父亲咧开了干瘪的嘴唇,回顾了四周熟睡的室友,父亲执意要离去,“这样影响不好,打扰别的同学休息。”父亲虽身穿过了时的中山装,满脸的灰尘,十足的乡下人,但是在他淳朴的心里,惟有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即使他已经饥肠辘辘,疲惫的身体,肿痛的伤脚,父亲依然要去住招待所,我无声地陪父亲又一次走在空寂的校园里。
父亲简单地问了我学校的情况,鼓励我学习,在他简简单单的念头里,只要身体好,学习好,就一切都好。我和父亲找遍了每一个招待所,却都已经关门了,我坚持让父亲回到宿舍,在如此冰冷的夜里,我怎能让饥寒交迫的父亲,流落在彻骨的寒风中。
我们又回到了宿舍。我给父亲倒了洗脸水,他只是轻轻地擦了擦,怕惊醒梦中人。想给父亲拿出点吃的,却发现柜子里空空的。看着风尘仆仆的父亲,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在晚饭的时候给父亲打点吃的东西。
父亲的确是累了,更怕打扰我明天上课,我和父亲和衣睡在狭窄的床上,一会儿父亲便进入梦乡,而我却不能入睡,泪水打湿了枕头。脑海中涌现出多少次父亲送我上学的情景。
从11岁开始读初中起,父亲便和我一起东奔西跑,二十里山路,父亲一直陪我走过。其实,我和父亲的相处并不和睦。也许是因为父亲幼年时受过太多的苦,青年时壮志未酬,致使父亲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也许是第一个孩子,父亲对我异乎寻常地疼爱;也许更多是由于我和父亲性格相像,暴躁的脾气、极强的自尊,以及自立自强的决心。父亲放在我身上的希望太大了。而父亲倔强的性格、不圆滑的处事方式、正直的为人,让我难免有些不理解。但是对于父亲粗中有细的关怀,尤其是对我学业的支持,让我感到他那深沉的爱。
父亲已经老了,但弟弟还小,我还在挤榨着他瘦弱的腰杆,父亲的老竟如此颓唐,是我的自私。在四年的中专生活结束之后,迎来的却是无所事事和漫长的等待。我多少有些沮丧,但是父亲却是心碎,每一个灼热的夜晚,父亲远远要比我更焦急更悲愤。他心里有多少苦我无法估量,只是在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走向工作岗位时,多了些郁闷,怨恨自己无能,却又不能吐露出来,怕我伤心。看着在昏黄的灯光下,裹着床单忙着演算的我,父亲更多了一份焦虑。整夜整夜里,我和父亲就这样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地相互陪伴着。在家里,我和父亲本不是多话之人,如今,我的话更是少得可怜。心情的愤懑,让我不愿多言,父亲却因为我的悲苦而心苦,他忙里忙外支撑这个家,他无言地操劳着,像一头牛一样,默不作声,却又在默默地帮着我借书,打听着是否有一个学校愿意收留我。
我知道父亲苦不堪言,却在因为看不懂这些复杂的数学题时,恼火地摔坏了钢笔,撕破了练习纸,悲悲凄凄地独自流泪。父亲从来不抽烟,却在这个时候独自抽着闷烟陪着我。一支烟过后,父亲默不作声地捡起我扔得满地的书本,拿起老花镜,拾起笔,静静地陪我读书。
刚刚过了五十岁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如此苍老,昏黄的灯光下闪闪的尽是他的白发,不知何时父亲开始戴老花镜了,父亲已经是老人了。我才发现自己是何其不理智,不认真,粗心地伤透了父亲的心。
“来,爸和你一起看,哪里不懂,爸和你一起学。”父亲远远要比我想象的认真,尽管他仅仅是初中毕业,但是父亲却以一颗最精细的心抚慰着我,看着灯光下父亲为我用纸叠的几何模型,我从来都没有发现,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心灵手巧,为了自己的孩子,他熬红了的何止是眼睛。
每一天劳累之后,父亲和我一起拿起书本,和我一起读书,甚至父亲不惜放下手中的农活,摸黑走好几条街,去询问别人。我可以想象父亲的认真聆听,虚心地求教和欣慰的微笑。整整一个夏天,父亲和我都明显瘦了,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瘦弱的身体,可是多年的梦想、父亲的愿望,让我不得不去做一次,为了父亲也为了我自己。我不能对不起昏黄的灯下,父亲焦灼的眼睛,更不能对不起父亲的苦心。
如果没有父亲的鼓励和支持,我是如何也跑不下这场马拉松式的比赛的。但是我始终还是让父亲失望了,可是父亲却极其欣慰,为了让我不伤心,为了让我不再受良心的谴责,父亲表现得那么开心,我有些惭愧,但对于父亲来说,他只要我高兴就行了。尽管他的身体虚弱,尤其是脚伤持续化脓,整夜整夜的疼痛折磨他,但是在他心里依然挂念的是我前途何在?
我在父亲的殷切希望中再次离家求学,而父亲却强撑着伤痛的身体,拄着拐杖为我的工作分配而奔波。为了我,父亲宁愿等待别人的不理会和长时间的冷漠。父亲是个从不低头的铁汉子,年轻时,因为不低头而失去工作,可现在却为了女儿的工作而低头,四处求人,出卖着自己引以为豪的尊严。
夏日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人身上,父亲拖着肿痛的腿,走了五六里山路,仅仅因为那些不负责任的办公人员的随口之言。父亲用自己伤残的双腿为我奔波着无法预知的未来,一个个冷眼,一张张冰冷的面孔,父亲却执著着,来来回回地受着比他年轻的人的指手画脚,那时的父亲何其谦卑。
我只是无奈,只是悲愤,却无法为父亲赢得一点点尊敬,面对着这个几近冷漠的世界,我宁愿选择放弃,也不愿让父亲在他人面前低声下气。长久地为了自己的失败而懊悔,多少个不眠夜,泪水长流,我愧对父亲!
但父亲为了我是决不轻言放弃的,他宁愿自己受罪也不想让我伤心。其实他完全可以让我在家帮着干点闲活,即使我一事无成,他也尽了自己的力,父亲却选择让我读大学,他背起更重的担子。
父亲是一个极其严肃的人,也是个不怎么会体贴人的农民,有的只是朴实的胸怀、惊人的毅力、执著的坚持。他总是尽自己的力量为我们架起一座座桥梁,伴我们成长。
父亲说:“爸爸已经老了,赚了点钱,也只能供你们上学,只要你们用心!”
收到通知,父亲远比我更高兴,忙着筹集钱。我独自北上,父亲很不放心,但也不想违背我的意愿,只是一再叮咛“一路小心”。
进人大学后,每每给家里打电话,总是和母亲说个没完,提及父亲时,他总不是在忙着干活就是已经去了地里。有一次偶然打电话是父亲接的,却无言地羞涩起来,了了几句,草草了事,过后却是流泪得几近悲痛,只是无法说出心中那份遗憾,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如何诉说。
泪水滴滴落下来时,始料不及地如小溪般窜向耳边,身边沉睡的父亲勉强转了转身,父亲的脚本来就有伤,一路奔波肿得像馒头。可是父亲实在太累了,竟然睡得如此香甜。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父亲的呻吟声,但转个身父亲又睡了。听着父亲的呼吸声,我也开始渐渐进入梦乡,仿佛只是刚刚闭眼,却已听见父亲强忍着脚伤起床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外面还是一片昏黑,而父亲却要走了。我赶快从床上爬起来。
陪父亲下了楼,楼门还没开,我偷偷开门,和父亲像贼一样溜出来。本想给父亲买点吃的,食堂却还没开门,父亲急着要走,怕误了火车,更怕耽误我学习。
父亲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我心有不舍,却也拗不过父亲的固执。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的泪又来了,心中涌现了无数惆怅。
又过了一天,晚上给母亲打电话,才得知父亲已经到家了,只是因为一路吃得太少,从不晕车的父亲吐了一路,回去脸色苍白。
放下电话,我泪流满面,禁不住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