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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村的传奇人物夏大队

大队,姓夏吗?不是,也许是,谁知道呢。名字叫大队吗?应该不是,听着也不像名字。他的这个称呼前,还常常被人加上一个限制语一“哑巴”。他哑吗?不一定,虽然他很少说话,但是叽里咕噜的好像会说话。为什么人们叫他哑巴夏大队呢?不知道。

哑巴大队是一个谜一样的人。

我很小的时候,暑假似乎显得无比漫长。倒不是像现在孩子一样又是补课又是兴趣班的,还有如山的暑假作业;我的“功课”就是母亲的各种指令。挑猪草了,煮猪食了,洗衣服了,忙做饭了,反正一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当雀儿准备聚拢回巢,在门口桑树上叽叽喳喳的时候,我的晚饭——玉米粥也开始沸腾了。揭开锅盖,用钢筋锅盛上满满一锅,放在注满水的木盆里。等爸妈从田里回来,粥也凉了,好大口大口地敞开肚皮喝;水也热了,好供疲乏的大人洗澡。可等待的时间,却很煎熬。

看着霞光一点一点地往回缩,一寸一寸地往下挪,我焦躁得在家里坐不住。穿过邻居庭院,我总喜欢在大路边看来来往往的人。骑车的,走路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我期盼看见一个人,就是夏大队。只要他从我们生产队走过,我们小孩一定不会放过他,一定会有人把他拽停下来。

“夏大队,今晚哪儿放电影?”

“……放电影……放电影”,夏大队总是满脸堆笑,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咕“放电影”。

我一听立马就能判断出来,百分之百,今天我们公社是没有地方放电影的。因为,他没有说哪里放电影,没有这个限制语,说明夏大队没有得到信息,也说明,不会有放电影的事发生。

夏大队似乎永远也弄不清周围的地名:夏岔、黄柯、贾庄、孙庄什么的。在那时,放电影总是以大队为单位,轮流放映,多长时间一次呢,我们也说不清。隔三差五的,我们总能得到一些信息,哪儿哪儿放电影。近点的,十来里地,扛个大凳,一吆喝,一群半大的孩子一齐出发;远点的,早早就找个亲戚投奔过去,既联络感情,又可享受一顿文化晚餐。我的三姑距我家有三十多里路,我的印象里,每一次去作客,似乎都与电影有关。

童年的精神生活总是极其贫乏,看电影就是一顿精美的文化大餐。所以,那时的日子总是由看电影的日子和没电影看的日子组成。

对于电影,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似乎没必要选择,因为我还没有看到一个让我不满意的电影。什么《铁道游击队》《女驸马》《苦菜花》《月亮湾的笑声》《卷席筒》《喜盈门》《小花》……说起电影,我是如数家珍。因为我们的生活苍白得像一张白纸,惟有电影才能在单调的底色上涂抹出一丝生动的色彩与图案。不识字的父母很少会对我们语重心长地讲些人生大道理,我们的是非观念、善恶标准,许多都是从电影中获得的。电影一开场,人物一出现,我立马就能判断谁是正面人物,谁是反面人物。要是看电影的人来晚了,中途才赶上场,只要随便问一下身边的观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立马就可以融人剧情,进入角色,一点都不影响对情节的理解。

闭塞的生活,让我们这些孩子对电影的渴望都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犹如那些长年在戈壁滩生活的人对绿色的期盼,而夏大队就是绿色春天的使者。

夏大队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今天,夏岔大队放电影”。说这话的时候,夏大队手上通常还有个破书卷成的“话筒”,一边走,一边播报“今天,夏岔大队放电影”,似乎他是我们大队的文化宣传员。但是,夏大队所提供的信息还很模糊,因为夏岔大队有十个小队,具体哪个小队放电影,他爱莫能助,他的智力水平似乎仅限于此。但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这个信息已经弥足珍贵了,其余的就让我们自己去丰富。

得到消息的孩子,在马路上南南北北地飞奔,传递这喜人的快讯,惊得雀飞狗跳的,打招呼的都是相同的一句:“你知道吗?今天我们夏岔大队放电影!”如果哪个父母神通广大,不久,哪个小队放电影,放什么电影,是战斗片还是侦探片,这些信息经过汇总整合,基本上到吃好晚饭后,像疾风吹过村庄,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全部信息了。这一天,整个村庄都活泼了,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跟着欢快起来,比平时归巢晚了许多。

夏岔大队就是我们自己的大队,夏大队凡是提供“今天,夏岔大队放电影”,说明这个信息是百分之百准确的,也许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虽然他漆黑、污秽的脸让我揣度不出他的年龄,虽然他的衣服一年四季僵硬得发着油光,虽然他总是在腰间胡乱地扎个草绳,虽然他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就像个讨饭花子,但是,在我眼中的他既可亲又可爱,就像我的家人一样。甚至,我每天对他的挂牵,不亚于电影中那些卿卿我我的谈恋爱的男女,当然,这是羞于开口的。

当我在电影文化的滋养下,在村庄亲人的期盼下,我一步步走出那片挥洒了太多汗水的故乡。读书,求学,我一步步远离了家乡;结婚,生子,我与故乡渐行渐远。我抛开了童年,越过了少年、青年,越走越远。夏大队就像黑白胶片渐渐模糊在我的记忆底片中,一点一点淡去。

许多年后,我们直接坐在床头看电视,坐在电脑前海看电影,到处都有免费的文化大餐,放电影已经成了农村里红白喜事的点缀,似乎不放电影,七里八乡就没人知道你家发生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但银幕下方,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或几十个人影,十有八九还都是自家人或自家亲戚,一点儿也没有我们当年浩浩荡荡去看电影,人挤人,人踏人的阵势。

夏大队,在不需要看电影的年岁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夏大队,没了!”母亲说。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姐姐说。

一次去母亲家,听到这样的说辞。我怔住了。

夏大队,有没有亲人,有没有家庭,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夏大队消失的消息一定不是空穴来风。夏大队不会骑车,也没有钱款,我们只是每天看到他步履匆匆,神采飞扬,从这个村到那个村,从那个村又到别的村。我见得最多的就是他从我们村南往村北走,脚板底下似乎永远有块烙铁,总是急切地拎着脚往前赶,加上大幅度摆动的身体,活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所以,我总弄不明白,这样的人,他能到哪里去呢?谁又要他干什么呢?谁又会对这样一个人感兴趣呢?

但是,一切都不同了。我发现村庄变得有些让我陌生。

村子的狗总是一只一只被人毒死,而且这样的惨剧并没有衰减的势头。微薄的收入让一些无知者无畏,哪怕毒狗的包子里含有剧毒氰化物,哪怕自己就会吃这狗肉。为了捉青蛙,哪怕踩烂了别人的庄稼;为了捉蛇剥皮,哪怕挖了别人家的祖坟。为了一点人民币,他们一哄而上。有时我都觉得我似乎并不认识,这些狰狞的乡亲。

哑巴夏大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消失的,他的消失,只是村庄里少了一个多余人,少了一份笑料,生活依旧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夏大队这一消失,十多年了,没有一点儿信息。

以后的日子,半大的孩子渐渐长大成人,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上班的上班,赚大钱的赚大钱。一句话,叫外甥打灯笼——照旧。

2010年8月,弟弟家的孩子十周岁了。母亲说要再隆重些,再热闹些。当我上完班急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天已蒙蒙黑。母亲家门里外客人穿梭,楼上楼下灯火辉煌。当所有的客人都坐定下来,举杯畅饮的时候,捧着一叠空盘子的我刚从堂屋走出来,就看见小路上一个绰绰隐隐的人影走了过来。我连忙呼喊母亲:“来客人了,快准备一双碗筷。”我迎上去,凑近了一看,怎么是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乞丐。一套黑不拉几的短袖长裤,似乎还能看出一点灰色的底色来。抬头看看他的脸,胡子拉碴,那双眼睛又红又肿,但却透着一股兴奋劲,一脸的堆笑。

“哦,天哪!”我差点摔了手中的盘子:这不是夏大队吗?我突然想冲上去一把抱住他。

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冲我傻笑,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指着我的脚比划着什么。我低头一看,原来我皮鞋的鞋带松了,拖挂在地上。我眼眶突然湿润起来,压低声音不确切地问他:“你是夏大队吗?是夏大队吗?”他笑得更厉害了,两只眼睛一合缝,一个劲儿点头,而后又叽里咕噜一通。

我急切地朝向厨房:“妈——妈——夏大队回来了!夏大队回来了!”母亲应声而出,掸掸锅塘里飘飞的灰,一边说:“大惊小怪的,他早就回来了。”母亲支使夏大队在厨房的矮凳上坐下,将从桌上撤下来的剩菜倒扣在一碗白米饭上,找了一双筷子,一齐捧给了他。夏大队笑得更灿烂了,叽里咕噜似乎在说母亲人好。然后,就一头埋进了大碗里,呼哧呼哧地吃开了。

从客人的嘴中,我陆续知道了关于夏大队的一些信息。夏大队在十多年前,也不知是自己走丢了,还是被人诓骗走了,反正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在干苦活,也没人照应。直到去年无意间被我们大队的什么人,在苏南某个村镇的建筑工人群中,发现了他。当确定是夏大队后,当确定他拿不到一分钱工资后,当确定他没有任何监护人后,那个人把他带回来了,带他回到自己的故乡。

回来的夏大队伤痕累累,手上脚上全是老茧硬痂。“一看就让人心酸”,这是母亲的原话。回来后的夏大队兴奋之情难以言表,围着我们夏岔大队,不知走了多少圈,见了谁都激动不已,似乎每个人都是他多年未见的朋友。那些从没有见过他的从外面嫁过来的媳妇们,见到他,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夏大队也跟着一个劲儿地傻笑,全然以为每个人都是他的亲人。

回来后的夏大队似乎更忙了,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都要赶过去凑热闹。大家也不在乎他吃多少,来了就要跟他打趣:“夏大队,前些年你去人家家做上门女婿啦,是吗?”“你出门去找花姑娘了,是吗?”夏大队并不回答,只是一如既往的嘿嘿堆笑,只是哑得越发厉害,几乎没人能够听懂他的回答。所以,过去的十多年,他的去向成了一个谜,一个永远也无法破译的达芬奇密码。

我不知道是谁把夏大队带回来的,我好想当面谢谢他,谢谢他的善举与良知,他让我们村庄又重新拥有了温情。如果可能,我愿意出双倍的甚至十倍路费的价钱来褒奖他。因为在我心里,夏岔大队如果没有夏大队是不完整的,是残缺的,也是灰蒙蒙的。

夏大队的重现,让我的童年生活一下子爆裂开来,许许多多的回忆纷至沓来。那些寒风呼啸的夜晚,穿着母亲厚厚的棉袄,裹着方巾,还一个劲儿打哆嗦的我们,却在银幕下看得津津有味;爷爷为了我们看电影时候的消闲,给我们每人分了一把炒蚕豆,还热热的在口袋里揣着;挤在一张长凳上的邻居小妹,电影正热播中,她甜甜进入了梦乡,歪着脑袋斜靠在我的身上……这些记忆,随着夏大队的出现,就像胶片一样一格一格地向前推进,一一呈现……

很庆幸夏大队回来了,不然我的童年是不完整的,我们的村庄会缺乏温暖的,我们的过往会缺少坐标的。没有他,我们与村庄似乎找不到回去的路,找不到回到美好与淳朴的路。他像一面镜子,让我们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别人;看清了过去,也看清了未来

传奇人物夏大队,夏岔人民,今天你遇到他了吗?虽然他永远也不会说“今天,夏岔大队放电影”了,永远也不会,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在,我们与我们的村庄都会心安……

一个人,一个时代,就这样缓缓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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