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晚年消磨时间的方式说来挺酷的——他看武侠小说,手不释卷地看。善恶轮回的武侠天地价值观如是分明,故事情节对话重口味,加上众多江湖人物呼啸来去,难怪我爸拼老命融入那世界,简直到达废寝忘食的地步,一直以来,我眼中的父亲,老年生活来不及寂寞。
偶尔回家小住的日子,夜深入静,父女俩各捧一本书,分据一角,荧荧光池下,父亲读书是我记忆中永远的经典画面,比一切我所知道奋发向上的故事更让人感动。父亲少盐少糖的晚年生活得以提味不少,我则努力发挥鸵鸟精神,光埋住头还嫌不够,根本全身趴在“老豆有书陪伴”的沉沙里完全不肯面对现实,边阿Q式鼓舞自己将来要如此老。功课一做数十年,我母亲大惑不解碎碎念:“就这么好看?半夜三更还不睡!哪天火大全给扔掉!”
正以为可以如此赖下去,哪知老父眼睛一夕病变,视神经出血,右眼全盲,左眼保住了0.2视力,医生强调不坏下去就算好。没啥良方秘籍,多让眼睛休息,脑门吃中拳王一计似的,昏天黑地。躲开老父沉默的眼神,他听力早大坏,这下可好,真不晓得从何开口,就住了嘴,他也没问,我想他心里一定是明白的。推着轮椅穿过医院长廊,午后的阳光往角落一时时退去,他不能听不能看,被迫仓促收摊的阅读人生,此刻瞬间换上空景,怎么办?我真不明白哪个环节出了岔?
是的,父亲爱看武侠不是晚年才修的课,早在他壮年的六O年代初,我家开过租书店,店名“日日新”,取《大学》“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意旨。我上小学后,成了租书店的女儿。
黄埔出身的父亲从炮校中校副指挥官阶退下来,半路出师摆了间租书店营生,挑明了跟炮校老长官打擂台,批评我脾气暴烈是吧?老子让你瞧瞧什么叫硬骨头,书店也就开在当年台南县市交界网寮炮校门口百公尺之遥,武侠小说亦属客层主流,较合阿兵哥胃口,当然,架上少不了言情侦探历史小说。至于咱父女俩,老爸专攻武侠,我呢,小女孩不好打打杀杀,历史太深,剩下只有言情了,但我还保留偶尔越界练练武功什么的兴头,倒是父亲从来独沽一味。那说明了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最初,刚进小学的我仅能装模作样翻弄落到当包书纸的零散漫画,等上了小二,认得的字多了,正式“下海”看小说不提,还被教会租书作业流程,充当父亲偶尔出门补书喝喜酒陪客人下围棋看店候补,我算不算租书界最小的童工?总之,管他童不童工,我白天黑夜天酱在言情小说美女俊男情史里,我爸压根没想“分级阅读”这回事。我呢,扫完严沁《烟水寒》、《桑园》,快攻依达《断弦曲》、《舞衣》、《蒙妮坦日记》,或急吼吼追玄小佛《沙滩上的月亮》、《又是起风时》进度,要不来本金杏枝《一树梨花压海棠》、禹其民《篮球情人梦》……惦着这本想那本,被自己扰得魂不守舍,恨不得长出几对眼睛;旧的未看完,放学没进店门老远放出连珠炮:“依达来了没有?严沁呢?”我爸则从棋盘或书页间回丢个卫生白眼:“谁都没来,人在香港忙着呢!”继续埋首他的世界。
有个不知道准不准的印象,那年代出书之快简直像印报纸,骑脚踏车的倒霉邮差每天都来送重重的包裹,成日都有出版商寄新书来,另就是咱们阿兵哥除了武侠还挺爱言情,没武侠新书,顺便打听:“依达新书来了吗?有没有严沁还是玄小佛?”我把这些大哥哥引为知己。至于我自己,小说摸熟了,自然也瞧出了个门道,言情小说有套基本公式,人物缺少理想性,情节忌拖泥带水没劲儿,最重要事件发展、节奏得快,否则读者会失去耐性(我性子急,准不定就如此这般被养成的)。这况味使得喜欢让女主角来点古典诗的琼瑶显得不太“言情”。举例说吧!严沁《烟水寒》第一章,早秋,开学第一天,台北最高学府T大,外文系二年级教室,旗鼓相当二死党古典气质富家女黎瑾、韵味天成亦筑正聊着天,男主角上场:
教室门口潇潇洒洒走进一个高大英伟的陌生男孩,他脸上带着浅笑,……同学都停止下来,怔怔地注视这陌生人,……像一枚炸弹突然投入不设防的地区,他是谁?……
“我是雷文。”男孩大方自我介绍,他的声音很开朗,很温柔,仿佛有磁力,“新转学来的插班生!”
我现在知道了,这段铺排无非为三角恋情未来的纠葛夹缠预埋伏笔,总之,死党、古典气质、富家女、高大英伟、插班生等等设计,都为了让人物不死也得脱层皮。幸好,这是小说,真实生活没得对照。直等到有天我从书架抽出早在那儿的郭良蕙《遥远的路》(1962),小说写一对姊妹因画家父亲过世,母亲改嫁的对象只让带去一个小孩,于是三兄妹哥哥被大伯领养,罗凯若是姐姐比较大,被未婚的律师姑妈罗若男领养,带到了上海,母亲及妹妹凯莉则留在北京。那时候凯若才八岁,母女姊妹分隔两地,姑妈的严格管教,越发使得凯若盼望有一天能回到母亲妹妹身边,但等待的路途漫长遥远而寂寞。故事的结局其实正好与凯若原来的期待相反,妹妹和至爱的男友一起背叛了她,反而姑妈才是真正关心她的人。以我当时年龄并不懂情爱、背叛的部分,光看见自己的遭遇,我正好有个妹妹住姑妈家,我姑妈是老师,也比较严肃规律,一下子,小说情节居然与真实人生吻合深深震撼了我之外,同时兴起的迷惑是,原来小说不全是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小儿女情路纠葛或者高来高去的无影侠踪。我开始思索:其他人都看什么小说?我跌跌撞撞一路乱看,挨到小学六年级结束。
不久,我考进的台南德光女中有图书馆,“其他人都看什么小说”的答案浮现了。学校书架上没有日日新书店里的人气小说,有的是张爱玲、司马中原、朱西宁、郭良蕙、孟瑶、苏雪林、张秀亚、白先勇……我少数有印象的名字是郭良蕙、司马中原。最让我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的是,张爱玲《怨女》、《短篇小说集》、《流言》、司马中原《狂风沙》、朱西宁《铁浆》、白先勇《谪仙记》……统统完全不要一毛钱。我开始站在生命另一列书架前面,朱西宁《铁浆》里一口灌下整臼鲜红铁浆的孟昭有、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里逃避学校逃进了新公园同志怀里的秀气的杨云峰、林怀民《蝉》里青年们夏天在台北西门町听到再也不曾听到蝉叫……我突然就懂得了通俗小说与纯文学的差别,我还明白,自己是踏着别个高度才到了这个高度。言情小说爱死人不偿命的阵仗我腻了,小说除了言情总还有些别的。感伤的是,我守着这秘密不敢让我爸知道,否则我们家那些书可以“想象”租给谁呢?
不等我心忧太久,不久炮校另迁,时代更迭,月租客人约满即退租,零租忠诚度原本就不高,书店生意说坏就坏,门前冷落,先是每月后来是每天开店门成了沉重的事,我父亲挣扎着挣扎着收掉租书店。那些书哪里去了?我不知道。书是买的时候贵,要卖就低得太多,我从此养成自己买书的习惯,我算是清楚作家、出版社、书店的难为。气人的是,九十年代中,我开始编《联合报》读书信息版《读书人》,一路进入2005年,台湾年出版品已累进到四万余种,数量之大,出版社新书无不希望传媒能广为推介评论,所以,大量的出版品堆满我桌面,看着那些书,我每浮上个念头:“这到底算是惩罚我呢?还是奖励我?是惩罚我上上上辈子没看书呢?还是奖励我下下下辈子不必再看书?”最重要的是,完全打乱了我只买书不要书的习惯,竟昏了头异想天开咒骂局面:“为啥我爸开书店时不送书给我呢!”哎!人算不如天算。唯一可以确定的,我跟书真结上不解之缘。
我们家书店倒闭了,书还是得念下去,又跌跌撞撞进了高中。七十年代初,刚回国的林怀民巡回全省讲演现代舞,移站台南美新处,现场挤爆了,全是学生。像大家一样,我知道林怀民是因为他的小说,双手抱紧《变形虹》,拼命挤到台前(我也不清楚要干嘛!我甚至不知道可以请作家签名呢!),当林怀民缓缓开始以文学的语言叙述自己舞蹈生涯,满场立时鸦雀无声,生怕漏听什么;之后,这位身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大男孩,换上全套玄黑舞装当众示范舞蹈动作!逸出小说与另类艺术结合的形式,令人震惊。和舞蹈比起来,我更懂小说,但那一刻,《变形虹》里受苦的年轻灵魂困在身体的情欲里,此时以真人向众人展示,揭开我以读者身份和作家距离最近的第一章。晕陶陶的我走出美新处,心底涌现一道微小之声:“如果,我也能写小说呢?”
于是,让我们来到1980年。在“如果,我也能写小说呢”之声冒出约十年,我以《红颜已老》得到《联合报》中篇小说奖。报上连载时,插画家王明嘉笔下,女主角费敏的型塑,与想象中严沁、玄小佛、琼瑶笔下的女主角近似极了,久违的文字记忆袭来,真正难以言说,但心知肚明,自已是踏着哪一阶走到这一步的。我父亲比喻含蓄:“以前我就是开间小租书店嘛!倒没想到影响有这么大。”我写着写着,每有评者指出我小说中情爱幻想具有通俗小说特质,是“挪用精英文学形式探索流行小说的新可能”。我十分感谢:“哎呀!没得说的,我是租书店的女儿嘛!”我很愿意承认通俗阅读的启蒙,我还蛮怀疑人世没有“偶然”这回事。
我爸单眼0.2视力维持了段时间,空白人生。有天回家,进门便瞄到茶几上躺着久违的报纸,老妈凑上来说:“老先生一大早突然说想看报,我赶紧去买。”深恐惊动文曲星,我压低嗓音:“爸能看了?”老妈:“挑大字看,过个瘾头!”父亲此时唤我取报纸给他,《中国时报》,他手指头版头题一字一声念道:“建、仔、入、选、全、球、百、大”,翻过一页,“停火不熄罚五千”。若无其事放下报纸,表情平静,无声,隐隐胜过天地洪荒巨响。
就这样,父亲在更老的老年开启阅读新页。我还知道,人们学会一件事不那么容易丢掉。为了那几个字,每天,我妈得花十元新台币买报纸。租书店里赚来的人生,现在,一块钱一块钱往回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