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祖林的母亲风风火火地来到了他家,祖林发觉,母亲和平常完全不一样,以前她总是亲热地问孙女吃过饭没有,这一回,她不但没发现家里清锅冷灶的,甚至连小孙女眼圈红红的也没注意,而是一把拉住祖林就嚷开了:“林子,你说这事可气不可气,你娘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祖林一愣,好半天才问道:“怎么了?你说清楚点。”
母亲气愤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祖林,说道:“我虽然认不得几个大字,可这些我是知道的。你看看,你看看!”祖林接过来一看,这是一本账本,母亲继续说道:“你老子去年起开始记账了,我开始也没留意,可前几天偶尔翻开一看,这账记的,真是气死人!”
祖林翻开账本仔细看起来,可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账是按人来分页的。第一页记的是母亲,上面写着:2月,280;7月,1250;全年合计1530。后面就没有了。
第二页记的是祖林,上面写着:1月,无;2月,无;3月,无;4月,无……一直无到了12月,最后的空白处,画了一颗心。
第三页记的是祖林的爷爷,上面写着:2008年全年合计,共3800。
祖林把账本递还给母亲,淡淡地说道:“这也没什么呀,他喜欢记,你让他记就是了。”其实,祖林心里想:就凭你们俩,一个月加起来就那么点最低生活保障金,有什么好记的呀!
可母亲还是不依不饶:“林子,你不懂。你老子把账算得清清的,说我一年花了他1530块,这有零有整的,不是太没人情味了吗?而且这数字也不对,你想,他能有几个钱?你爷爷一年能花了他3800?这不是瞎记吗?昨晚我问过了,这一年的收入都哪里去了,他总是搪塞我,说早就花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你想想,你娘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说着,母亲坐到沙发上,头低了下去,就差没哭了。
祖林头痛得要命,只得叫出房间里的妻子丽丽,让她做点饭菜给母亲吃。
等到母亲冷静下来,祖林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母亲,父亲现在在什么地方?母亲没好气地答道:“他能在哪里?今天早上有人叫他去打工,现在肯定没回家,直接住在工棚里了。”
祖林心里一酸,父母做了一辈子农民,辛辛苦苦把自己拉扯大,操尽了心。自己成了家,可父母的家务事,自己从来没有管过。这一回,无论如何也得去劝劝父亲,让他和母亲和好。
问清了父亲上班的地点,祖林拿上账本,匆匆地出了门。等来到了工地,天色已晚,只见一群人光着膀子,在齐腰深的沟里挖土。祖林一眼看到了父亲,他也像青壮劳力那样,低着头挖土,等他一锹土上来,也看到了站在路边上的祖林。
“你来了?马上就要收工了。”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又吭哧吭哧地低头劳动。没办法,祖林只好等,一直等到七点多钟,工地才收了工,夜色早已覆盖了全城。
祖林把父亲拉到一个大排档,正要叫酒叫菜,父亲却抢先叫来了伙计,说炒碗面就行了,然后又抢在祖林前面付了钱。
等父亲吃得差不多了,祖林先打破了沉默,他慢腾腾地说道:“妈去了我那里。”
父亲显得很诧异:“她去你那里做什么?不会是去告状吧?”说着,父亲嘿嘿地笑了。
祖林再也忍不住了,掏出账本递给父亲,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妈说她不明白。”
父亲接过账本,嘴唇哆嗦了半天,蹲下身子坐到了路边,从袋里掏出支烟,燃着了,好久才答道:“她是不明白,我也没告诉她。是我,是我欠她的,也欠你爷爷的。”
祖林一呆,母亲说父亲是债主,怎么到了父亲的嘴里,成了他倒过来欠款呢?看来,这本账里还真有蹊跷。
“前年年初,土地被征用了,家里没钱,以前每年过年我都会给你妈买一套新衣服,今年没买,衣服其实我已经选好了,280块,算我欠她的。7月份你妈阑尾炎开刀,天气正热,可她手术后只在医院住了一天,我就把她接回家了,要是有个空调,她肯定要少受些罪,可是没钱买,我眼睁睁地看她痛得全身冒汗,也没办法,只好用蒲扇给她扇。我欠她一个空调,我到城里的商场问过价,一个空调,1250块。”父亲说着,头慢慢地低了下去。
不知不觉中,祖林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母亲患病开刀动手术,这样的事,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而父母亲也没有告诉自己!
父亲看了祖林一眼,站起身来,向工棚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回去吧,你明天还要上班。劝劝你妈,让她早些回去照应照应,家里还有你爷爷,他也要吃饭。”
祖林怔怔地跟在父亲后面,又问道:“这些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还有,我爷爷和我的名字后面的数字,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笑了:“你工作忙,我不想拖累你。你爷爷那里,我本该多给他买些肉吃,可惜都没能做到。按照村里王老五家赡养老人的标准,我一年欠他3800块。”祖林知道,王老五是个包工头,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人家。
父亲始终不说祖林那一页账是怎么回事,眼见着就到工棚了,父亲回过头来,对祖林摆摆手道:“你回去吧,不要再问了。”
可两个谜都揭开了,单单自己这一页没弄明白,祖林怎么可能回家呢?
父亲见祖林站着不肯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林子,你长大了,有些话我本来不需要再说了,可是,今晚我还得告诉你,你以后对丽丽好一点,家庭的担子,男人必须得挑起来。一个大男人,为琐碎的事争吵,会让村里人看不起。我不欠你钱,但我欠你一颗心,这些年来,我以为你有了工作,不愁钱花,也没有多过问你,没想到你家里竟会闹这样大的矛盾……”
祖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羞惭、愧疚、痛苦,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这些倒欠的账中,单单没有父亲自己的名字。父亲今年65岁了,穿着几年前祖林不穿的山羊皮袄,还在超负荷地劳动……
打开家门,祖林看到妻子丽丽正坐在沙发上和母亲有说有笑,女儿坐在桌边做作业,他忽然感觉到家的温馨。
见到祖林回来,几个人一齐向他看了过来,祖林把原委一说,母亲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流了下来,“原来是这样,我早就在想,你老子不会那么狠心,原来他的心全在我们身上呢。”母亲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丽丽。
这时,祖林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想起了账本上的那颗心,那是父亲的一份担心—这段时间,为了谁做饭等家务琐事,祖林和丽丽吵得快要离婚了,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父亲耳里。
今天看了父亲的账本,祖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男人对家庭的责任。
祖林清了清嗓子,轻声说:“今年暑假,我们一家全回老家,买台空调,在那里生火,由我做饭。”
女儿听了这话,立即欢呼雀跃起来,一家人跟着其乐融融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