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跟先生在楼下散步,很自然地聊起了泡桐。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泡桐树,枝叶繁茂,连着屋顶。泡桐与其它树木很不一样,它是先开花,后长叶,有点像南方的木棉树。最让我感到幸福的是开花的时候,整个三月和四月,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令人迷醉的甜蜜的香气。每每这个时候,我和邻家的女孩小玉,便忙乎起来,守在树下,捡拾花朵,然后用纸匣子一盒盒地装起来。两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便这样惋惜而又无可奈何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曾经绚烂夺目的花朵,一点点的被风吸干水分,变为灰烬。
小玉的妈妈在生她的时候,死于难产,自小,她便与父亲和哥哥相依为命。她的父亲是一个不爱讲话的沉默的中年男人。我不知道他的沉默是缘于丧妻的悲痛,还是与生俱来,只是,我从来都没有见到他笑过。对于小玉,他在竭尽所能地尽着一个父亲的责任,但对于给她的爱,他又却总是冰凉地带有很深的距离感。“他很少跟我说笑,不给我讲故事,也从来从来没有拥抱过我。”打我记事起,少女小玉就如此幽怨地对我这样说起。
小玉在那么多的小伙伴里独独选择跟我要好,还有另外一层的原因,我是父母抱养的孩子。虽然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得到的爱从来都是双份的,情感从来都不曾残缺。但抱养的孩子,这几个字眼,总是能带出一些无奈和酸涩的意味,怎样的好,都不能与亲生相比,这是大部分人的理解。因此,在小玉的眼里,我们的命运旗鼓相当。我跟小玉的友情,在这种相互的体恤和怜悯中,日益加深。我们读一样的小学,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放学后,还要趴在一起写作业。我们用一样的铅笔和本子,头上的小马尾辫也绑着一样颜色的头绳。我们都以为,这样的岁月可以长长久久,可以永远地随着晨昏更迭,没有尽头。可是,现实生活远比想象得更多起伏,更多故事。小玉19岁的哥哥找了一个对象,女方提出的其中一个条件即是,绝对不能供养一个只会伸手要钱张口吃饭的讨债鬼,如要一起过,小玉就不能再上学了,要跟大家一样做事。要知道,那个时候,小玉还不满12岁,还在读小学六年级的第二个学期。但,娶亲心切的小玉哥哥竟然唯诺地同意了。他的父亲对于此事,也仍然是沉默地不发一言。没有任何余地的,小玉就此结束了她这一生的学业。
我们也就此分离,很少再见面。我仍然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在严寒和酷暑中慢慢地长高长大。偶尔在灯下写作业的时候,还是会想到小玉,想到她的本子和铅笔,想起她的笑脸和读书声。但日子没有因为我的思念停止,事情也没有因为我的想念而出现任何的转机。泡桐花仍然是年年在开,开起来依然灿烂如烟霞。几年后的一个暑假,放假在家的我,路遇了小玉。她也长高了,黑了,瘦了,俨然是眉目分明的清秀少女。我邀她到家里玩。她说,还要去洗衣服呢,晚上才有时间,我去你家找你吧。我说,一定要来哦,我在家等你。
晚上,小玉如约而来。我们爬到屋顶去坐。头上是深黛色的苍穹,夜风像冰凉如水的丝绸在漫无目的地飘舞,满天的星光灿烂。我们安静地坐着,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开口。后来,我拉起她的手,摸着上面厚硬如树皮的茧子,一阵地心酸难过。早就听说小玉的嫂嫂对她凶狠,让她每天做很多的家事和农事,以为那只是传言,想不到却是真的。小玉仿佛在安慰我似地说,现在好多了呢。因为每天早上要挑很多担水,之前肩膀嫩,每次都要磨掉一层皮,疼得晚上不能睡。你看,现在磨出茧子了,就没那么疼了。她边说边把领口扯开,给我看她的肩膀。那原本细嫩的少女的皮肤,被一层厚厚的茧覆盖着,仿佛给肩膀铺了一层盔甲。拥着我这清瘦的温良的驯服的曾经最亲爱的小伙伴,我在一瞬间泪如雨下。在那个夜里,在那个夏天的晚上,我仿佛看到了命运,它的乖戾和狠毒,无情和凶残。
在很多年后的今夜,想到这些,我仍然无限的感伤。那本该被疼爱的,却被遗弃,那本该被呵护的,却被鞭笞,那本该被惩戒的,却仍然在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