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唯唯是个年轻的“老作家”。我十几年前就听得她的文名,那时她才二十出头,算是成名甚早了。她的文字我也读过,印象中颇有才华,但也止于才华,大抵还是那种青春忧愁文字,属于她那个年纪的。
后来我来到广州,几次笔会上和她相见(她当时住在深圳),但都擦肩而过,未及交谈。她是现代版的林黛玉,走起路来“扶风弱柳”,说起话来“娇喘微微”。我疑心她的口才并不很好,腔调绵软,言词缠绕;未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那时无论说话、行文都喜用“书面语”,带有“文青腔”,即,她说话总给我一种形容词、修饰语很多的感觉,末了反不知她在说什么。
她在形象上称得上“小美人”,纤弱、细巧,身子薄得像纸片儿,神情青涩如处子。确实,她是无论体态、行止都像一个未长熟的高中生,可是天知道,她那时已是一个十岁男孩的母亲。席间,当她说起她的正在念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不相熟的人都不敢接话,以为她是“小三”挤走了正房,捎带做了晚娘。她是二十岁时就结婚生子,我是后来才知道,她这妈妈做得很像样,充满了爱心、耐心、操劳、牺牲……然而宋唯唯的特点是,一俟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她就有本事把她为人妻母这一事实忘得干净,误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她看看蓝天白云,或许很在意她的裙裾是不是在风中鼓荡。
我想说的是,有那么些年,宋唯唯一直沉浸在她的少女梦里,只要逮着机会,她就要跑出来梦游一回。她身为成年人,心智方面却打滚撒泼要留在少女时代,她又耽于幻想,也许想来想去都是些“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的景象,而她是那棵寂寞梧桐,剪不断,理还乱,是闲愁。常常的,她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感花伤怀,对月惆怅,我疑心她的年历从二十岁起就没再翻过。
本来这也无可厚非,一则她虽喜欢来这套,却绝不流连,跑出来捣鼓一回,就又回家去了,安心做她的贤妻良母。二则呢,所有女人都是小孩子,除非是迫不得已,赖不过身边的男人不肯长大,把她们逼成了大人。然而宋唯唯的问题是,她还有一个写作者的身份,她这样一副楚楚姿态,使得她很难看见什么;也许是她看见了,很不愉快,这才躲回她小女孩的幻觉里。总之无论如何,她这姿态必定影响了她的写作,她早期的小说总给人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就是与现实隔着一层。
前边说她是个小美人。我想美人这件事,当事人自己最好忘掉,或者浑然不知,这事就可爱了。宋唯唯是,我疑心她略微知道一些,但又拿不准,好奇心一起,这里头就有麻烦。她又是这样一个美人,即便静悄悄地走路,不知何故,人总以为她是在招摇。又因她是湖北人,最是直肠子的,一不小心就得罪人,她意识到了,知错就改,言行开始弯弯绕了,云里雾里,也让人头疼,总之她是怎么都弄不好。有一次,她跟一个文化单位签约,弄了点不愉快,她一怒之下撕了证书,拿脚踩踩烂,这事传上去成了一桩事件,而她踩完即止,早把这事给忘了。介于此,外面关于她的说法很多,那自然是,喜欢她的连命都舍得,不喜欢的呢,是由喜欢她的变种而来,不拘男女。
当初,我也是不喜欢她的人之一,原因无他,只是性格上的不相宜。我想她是个把简单生活过得繁复无比的人,末了自己都收不了场;而我正相反,那些年躲人避事,寡淡得很。说这些是为了强调,理论上我和宋唯唯绝无可能成为好朋友,彼此都没多大兴致,非但如此,她那时对我睥睨得很,原因可能是年龄。我较她年长八岁,这个距离很吃亏,既没年轻到配做她的同龄人,也没老到她能尊重我,远远地看着我,心生仰羡,咂舌不已。——据我所知,她身上是有这毛病的,就是看人、待己都不够公正。她是很容易就崇拜人,把人抬到云端上,自己则坠入尘土里,条件是那人必须是写得好的,声名大的,足够老的,但又不能太老……究竟还是她的少女心在作祟。
她那时也曾远远地看过我,在聚会上,估计也就是眼角一扫,顺便带上了我;心里一阵没好气,把眼一挂,那意思是很不屑了。这自然是情绪所致,她对我哪儿来的情绪呢?八杆子打不着的,就在当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男闺蜜,此人闲得很,又是个女性爱好者,心眼又太实诚,实诚到他和一个闺蜜聊天时,总是要提到另一个闺蜜的名字,这不但无聊,而且犯忌。先是宋唯唯生气了,这并不是说她小器,就听不得我的名字,而是那男闺蜜夸起人来确实要命,天花乱坠,于是宋唯唯便和他论理,结果两人吵起来了。男闺蜜便来我这里寻安慰,他是如法炮制,又把宋唯唯给夸了一顿,我耐心听了一回,听得出他已把我卷进了是非圈里,于是二话不说,请他走人。——这便是我和宋唯唯在成为闺蜜前的一切,还未及交往就已有了芥蒂。所以说,男人即便做成闺蜜都是挺祸害人的。
二
转机是在两年前。她那阵子惹火上身,被人攻讦,我私下里替她说了句公道话,她辗转知道了,打来电话表示感激。她那会儿真是可怜见的,生活几近崩盘,期间也几次在电话里跟我聊起,我帮不了她,不过总能陪她说说话。她便记得了。
照我的理解,人生跌入低谷时,有些东西是可以放手了。我看过一部美国片,一群人和一群狼的故事,总之是?上了,彼此都逃脱不掉,互有伤亡。后来,人一个个少了。其中有一人,在经过没日没夜的逃亡之后,他选择了放弃。他坐在小河边,和战友们拉了拉手,等于是告别了。他掬水洗了脸,后来躺下来了,画面上是他疲乏平静的脸,画面外是群狼在嗥叫。电影至此开始说话了,蓝天白云,森风阵阵,我想它无非是告诉观众,较之意志而言,审美更重要;如果非死不可,如果还能选择,那就选择漂亮些的,洒脱些的,这关涉一个人的尊严。
这电影直到最后,只剩一个人的时候,讲述的也还是人被怎样吞噬的故事,后来连这最后一人也死了,电影就结束了。似乎是一部献给狼的励志片,拍得并不好,然而意思却是新的。我忘了是不是告诉过宋唯唯这故事,但那阵子,她的表现堪比电影里的主人公:厄运既已来临,她索性躺倒在地,那姿势可叫一个漂亮:不逞强,不改变,不逃跑。她开始跳出身外,冷漠地看待自己的处境,她审人,也阅己。善恶、是非全不重要了,直到这时,她才得以好好地端详自己,她到底怎么回事,怎至于把自己弄到了这步田地。
我想宋唯唯并不因为这一件事才开始脱胎换骨,毕竟,成长是件太复杂的事,这中间不知要经过多少涂涂改改,修修补补,有人至老、至死都未必能长成;然而因着这件事,她到底是知道些“厉害”了。她知道厉害以后,自己却不因此而更“狠”,正如她不会因为偶尔摔一个跟头,就认定人生处处是陷阱。我喜欢这态度。
总之她这两年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整个人突然清爽利索了,也许是年龄把她推到了这一步,三十五岁了,她弄了个短发,走路开始大踏步了,两腿“唰唰唰”格外有力量;说话不再咬文嚼字了,一二三,主谓宾,字字掷地有声,咯嘣乱跳。她有好恶,知尺度,和我评人阅世时,也会骂娘了,或有咯咯傻笑。就是,整个人的形象一下子鲜明立体了,和从前那个囫囵的少女形象不是一个人。
我现在想起,成长最可贵之处,并不是叫人变得圆熟、世故、妥当,而是砍掉枝枝叶叶,做回最初的自己,或安静,或耿直,或豪迈,总之他是如初生般的天真清澈,然而他这天真清澈,必是先沾了尘垢自己再清洗,是世事洞明后爱谁谁,是晓名利而不取,仿佛全不知道它的好处。现在的宋唯唯是活回去了,她天性爽直,有侠气,我想起在她最倒霉的时候,没一个人能帮得上她,她却因别人为她受了委屈,而去找有关部门“谈话”,我以为这是枝杈,于大事无补,可她还是去了。我能想像她和有关部门谈话时,一定是吃吃艾艾的,她能力并不强,不知为何,却总以为自己很能干;她又天生缺少一副笃定气派,莽莽撞撞,虎头蛇尾,那场面当是很搞笑的。
宋唯唯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她一旦做回自己,变成一个“真”的人,就比从前她试图扮演的窈窕淑女形象不知高出多少倍。像现在,我疑心她照常还是会犯点小错误,但毕竟是她能控制的范围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知道犯了也无伤大雅,于是犯不犯也就无所谓了。
我想宋唯唯身上最可贵的品质是,她从不试图要做一个完美的人,——从前,她大抵想做一个完美的淑女,但效果却适得其反:第一,这拗了她的本性;第二,淑女当是世上最无聊的一群人,苍白乏味,只知作派上的涂脂抹粉。现在宋唯唯擦掉脂粉,也许会见得眼角的几条浅纹、脸上的几颗痘痘,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需知,支撑这浅纹和痘痘的是这样一位女性,她经历过事儿,早蜕去了身上的许多修饰;她不取悦,不媚人,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非得到不可的,除了她的一双儿女,就是现有的她也不怕失去。一个女人走到这一步,我想她的好时光是要来了。
三
好了,现在终于可以说说她的写作了。她的这篇《念奴娇》,初稿我曾读过,记得当时是给她提了点意见,诸如“因辞害义”这一类的,她早期小说是有这问题的,就是雕饰太多,反伤害了本义。
语言的重要性,我想是怎么强调都不过份,都说它是文学的基石,照理说,坏基石怎么能造得成好房子呢?以此类推,我认为坏语言也写不成好文学,绝对一点讲,语言一坏,它都称不上是文学。——至于怎样才是语言的好坏,因为篇幅限制我不能细述,也没必要细述:世上有很多事是不该供论述的,语言即是一例,否则述来述去,述死在这上面都是有的。
语言本是一场感觉的事,就是,有感觉的无需赘言,没感觉的由他去吧。宋唯唯是个有感觉的人,因此她早期的写作,才会刻意去打磨语言,她是越打磨越着迷,乃至晕头转向,忘了最初打磨它是干什么用的。又因她早年的形象定位,是那样一个纤纤女生,惯于雾里看花,帘中赏月,因此她眼中的世界必定是迷?的,飘逸的,表现在文学上,则是形式的凄清华美,内容的单薄纤弱。
她这篇小说改得厉害,不拘是人物,视角,语言……看得出是下了些功夫的。她从前是女性视角,可是现在,涉及男女关系的处理上,她也能站在男性的立场,替他们说句把话了,这就说明,她已经脱开了自己,即便恨一个人,她对他也有体谅同情。语言上是“天然去雕饰”,洗净铅华的样子,她是真正在叙事了。
倘若有缺点,那就是修改后的语言周周正正,未见作者的个性、腔调、气质,也就是说,修改后的宋唯唯没了,她哪儿去了呢?她矫枉过正,把自己藏起来了。另一处矫枉过正是在结尾,为了报复,女人抱着孩子从阳台跳下去了,——至少我疑心是跳下去了,因为作者用了“毁灭”一词。
太狠了。不是说小说狠不得,而是说,这囿于宋唯唯的天性。虚构这件事,虽说是天马行空,但内部的限制还是很大的,自然是,绵软的人也写得暴力文章,羞涩的人也写得情色文字,但人与文章的关系,毕竟还是贴近一些好。贴近了,才更分明见得血肉、痛苦,更入骨感知悲欢、寒凉。
语言何不如此?语言怎见得仅是修辞?从前,诗界提出一句“诗到语言为止”,引来热烈的争议,究其然,是很多人局限于字面上的理解,以为语言仅是形式上的事。我又想起,从前人提倡“性灵文字”,现在不是这风气了,现在动辄宏大叙事,别无他顾,语言上难免一泻千里,面目可憎。照我说,除却天才,或是状态有如神助,语言还是需修一修的,其目的并不为华章艳藻,也有简洁的,热烈的,含蓄的,或嘻笑怒骂,或温婉蕴籍……为的是“人”在他的文字里能越发凸显,——概言之,我认为语言即性情、体温、爱憎,是独一无二的他自己,是认知、运笔、叙事,直至与内容合二为一,这文章就算好的了。
宋唯唯这两年修身养性,慢慢变得明净了然,但在文章上还没有体现,或过之,或不及,也就是说,人与文字还未及统一,——这也是写作者常碰上的难题,往往是人已经走远了,但文字却追不上,或是文字僭越而行,把人摔得不见踪影。这些都使我想到,写作当是一辈子的事:修身修文的同时,也需把两者归归笼。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第一,这篇虽然写的是宋唯唯,其实有些话是写给自己看的,是自勉;第二,中间夹杂开了几句玩笑话,是小说家言,不好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