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用夹杂着泥沙的掌心揉着阿明粉嫩的小脸在他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还留下了口水——那时的阿明傻傻的笑着像他们曾在那棵槐杨树上玩耍那样张着大嘴鼓着腮帮子。那时的父亲和现在一样是他的天是他可以诉说梦想的归宿。只是他伸出手来却再也抹不掉他眼角下的皱纹了。
三年前他带着身体不适的阿明去县里的医院检查年仅5岁的孩子患上了白血病。这是酝酿在寂静的山村里的悲剧。焦虑与恐慌从那时就向这个家庭袭来。
这孩子的妈妈在生他的时候大出血死了爸爸是从小算计着四季陪着庄稼一起长大的山里人个子不高小学文化朴实得像山里的石头和别人交流时总是低着头语气都比平常低了半截。即便这样他也尽自己的所能补偿着阿明缺失的母爱。每天都是一个人在田间忙碌未见朝阳的清晨叶片下的朝露打湿他的头发。日落西山后的半晌伴着夜莺的歌声宛转而归。到了晚上父子俩挤在一个被窝里他揪着阿明的小鼻子给他讲自己小时候读过的唯一还有印象的《山海经》。不用干活的时候他老是领着阿明到山口的槐树那里那是村里最为安静祥和的地方槐树很大年轮累积的有三个大男人的腰一样粗能挡住那头山坡下吹来的风尘。那也是一棵朴实的树他不重视形体歪歪曲曲地立在那里却用难以描摹的骨骼支撑着巨大的身躯。他的枝干向着四周延伸在枝干上又遍布着半冠状像一把把小伞一样的叶片像是为了人们在夏天遮阳而生长似的。在那些翠绿的叶片间悬挂着成堆的小花纯白而又芳香不被任何颜色所渲染。他抱着阿明把他放在较低矮的树干上让他去摘槐花回到家里沏茶水用。他望着在树上欢闹的儿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欣喜他从来不叹气因为心里总怀着希望。他已经攒够了钱足够阿明去县里念完小学和初中每天他凝视着早上的田野浑身就充满了干劲他知道他期望的日子就快要来了。每当他想到这些都忍不住咧开嘴笑着。他靠在那棵槐树上憧憬着将来的日子这份喜悦只有他和这颗槐树含在心里埋在根底了。
然而他的梦破灭了阿明现在躺在市医院里的病床上在他刚刚得知阿明的病情时就像在耳边炸响了一个轰天雷一样连心脏都在震颤着。曾经在槐树上活蹦乱跳的阿明已经虚弱得哪里都去不了甚至连学校的大门都没见过一次……他攥着阿明的手把头埋在白床单下面眼泪淌在阿明的手心上浸湿了床垫。阿明从未见过爸爸流泪他揪着爸爸的胡茬拿身后的枕巾给他擦着眼泪。他望着眼前这个孩子把他拥进怀里哭得失声……他的怀里总有荞麦皮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对阿明而言这是每天晚上最能够让他安心入睡的味道。因为爸爸总陪在他的身边。
医院给出的最优治疗方案阿明需要进行骨髓移植。只是手术费用将近百万这是他在庄稼地里流了多少年的大汗都不曾想过的数字。他被迫卖了自家的田地平时说话就低声下气的他向亲友与乡亲借下许多债款还在在市里找了两份工作一份在工地一份在餐馆。只有中午的两小时和晚上的6小时的时间可以休息这段时间他去给阿明买饭他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进他的嘴里那时他的身体才终于不像一根紧绷的琴弦才能变得舒张才能趴在阿明的身边睡去。醒来时的他面容憔悴灰黄像在庄稼地里打了一天的滚。匆匆的洗了把脸就去工作了。阿明望着爸爸的背影使劲敲着自己的脑袋他知道爸爸每天只能吃在餐馆里的一顿剩饭而且早已经疲惫得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了。
在他难得的一次空暇时间他去到那棵槐树的身边后背靠在裂纹的树皮上把头嵌进树上形成的空洞里他听见耳边鼓动着的风声让他觉得身体快要陷进这片沙土地里他不会向阿明抱怨自己的委屈与劳累。那心里的苦要向谁来诉说这棵槐树听着呢那天他躲在槐树的空洞里抿着干裂的嘴唇讲着自己的悄悄话。
他的精神开始变得有些恍惚了开始想要一副铁打的身体。因为他知道这样下去是撑不下来的。他听从别人给的意见开始向这个社会求助他给报社写信但他不识几个字最初只好麻烦身边的人代写。这样的信件寄出很多封却都没有回音他没脸再去劳驾别人于是去二手书摊买了本字典在信纸上留下歪七扭八的字迹有时写一封信要花费他一夜的时间。他还去拜访过市政府门口的保安问他来找谁他说不出来于是遭到了驱赶被逼得跪在大门口半晌然后警察来了他对着他们说明意图结果被以干扰治安的理由接受笔录然后灰溜溜地回来。阿明的主治医生把他们的现状发布到某社交网站上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城市里不光有高科技的产物——电脑还有个连接着许多人的平台。他有些感慨又有些担忧……
又过了些日子电视台的作者来采访了这位朴实的父亲合着双手在镜头前作揖鞠躬“求求你们了救救我的儿子只要能救他……我我怎么样都行下半辈子当牛做马也行啊……”这些日子他觉得每天都像一整年一样难熬。他抚着鬓角的白发说着流下的热泪像是能融化他心里的坚冰……
各界的人士通过不同的渠道了解到这对父子的事迹在他们的心里也牵挂着危在旦夕的阿明和这个饱受折磨的父亲。那些好心人为阿明组织了捐款连领导阶层也被带动起来把他们的遭遇写到了报纸上还亲自来到医院把一笔笔善款塞到他的手心里他埋着脑袋把拳头攥在心口不知重复说了多少句谢谢……这样不幸的一家人第一次在他人的世界里感受到了温暖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些亏欠这个社会了。
终于医院方面得到了适合阿明的配型已经找到了剩下的还需要一场手术……
他又靠在那棵槐树上傻乐着。像一个饥渴的人行走在无边的沙漠又在不远的前方望见一抹绿洲似的感到期待而又迟疑。槐树已经脱光了他的叶子从枝杈的间隙那里吹来的冷风将年月里的伤痕刻进愈深的纹理。他卷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又在身后的树洞里点上了一支白雾缭绕着这棵老树的树根虚幻得像是从半空中生长出来的。阿明的手术费现在还差着两万元这该怎么凑呢他抱着老树把脸贴在树冠上像是要听听他的心声一样。老树也把他拥进自己的臂弯。他肩上的事物就像堵密不透风的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哭诉着又互相倾听着各自的苦难……
寒风在空旷的山口呼啸而过只剩下矮秃的树墩还立在那里从年轮与年轮的缝隙间溢出了回忆与慈详的微笑。他砍了这棵老树又送到了城里的家具厂卖了钱这才凑足了手术费。
手术的前一天他攥着阿明的小手阿明说他一点都不害怕他点点头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
手术成功了。医生把这样的消息告诉给他。他就像卸下了极为沉重的担子身体变得飘然跑到手术室里看了阿明一眼昏了过去。这之后他做了一场病大睡了两天一夜才清醒过来全身都酸疼了好些天。一个月后他领着阿明出院了现在的他有了新的奔头把欠下乡亲们的债款还清那些来自社会的爱心等到阿明长大了让他自己来还。他们回到了久违的山村回到了那棵只剩下树墩的老树身边阿明坐在他的怀里他靠在那个树墩底下。远山渐渐没过日头他眯缝着眼睛对着他的老友流下泪来。阿明望着他伸出手来拭着爸爸的眼角他却再也抹不去他眼角下的皱纹了。于是在小小的心底坚定了一个信念爸爸就是他的槐树。
那个矮矮的树墩静静地听着但他的快乐早就从根须里钻出来盛放在他们欢笑着的田野里了
深陷于苦难的我们心中的故事既然还有一棵树愿意倾听的话就勇敢地活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