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罗望山顶,连绵的白雪覆盖着深林,如同看不到尽头的海,好像随时都能将我吞没。
我踉踉跄跄地在雪地里走着,脚下的每一步越来越无力。
然而只要摸一摸怀中的锦囊,感受到收在囊中那几颗冰甘果的存在,便总会忽然又生出力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未走出林海,脚下忽然一个趔趄,我最终还是倒在了雪地里。
居然要冻死在这里了么……意识逐渐涣散,我有些不甘心,师奉雪,我都还没来得及见你最后一面就要死在这荒郊野外了吗……
就在我即将绝望地闭上眼的时候,一道玄色身影闯入视线,下一刻,我便落入到一个温暖的怀中。
我费力睁了睁眼,面前那张清俊的面庞上满是焦虑,他狭长的眼睛里盛满温柔,仿佛能将此刻漫天的冰雪融化。
“小舅舅……”
(一)相见迟
被一阵闷热之意带醒,迷迷糊糊之中我下意识地就要踢开盖在身上的被子。
被子却没有如意料之中地从身上移开,我不满地睁开眼睛朝床边看去。
正是师奉雪按住了我的被子,见到他面沉如水不同往日的模样,我竟然有些心虚地往被子里又缩进去了好几分。
“胡闹!”在盯了我半晌之后师奉雪甩袖起身,“罗望山常年积雪,气候莫测,更兼人迹罕至,地形复杂,你贪玩也该有个限制。”
他的神色很冷,仿佛真的动了气,我嗫嚅着想要解释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可怜兮兮地小声道:“小舅舅……”
师奉雪转过身去:“别叫我小舅舅,等你身子好了,我要按师门之法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躺在床上看着师奉雪的身影离去,偷偷撅起了嘴。
等到林邑荆来看我时,便将怨气都撒到了他身上。
林邑荆大声喊着冤枉,连连跳脚说若不是他去告诉了师奉雪,我这般不知死活地偷偷跑进罗望山,早不知尸横何处了。
发了一通脾气后心中舒畅了不少,我便没再理睬他,赶紧找我从罗望山中带回来的冰甘果。
谁知叫来了丫鬟里里外外找了一番却没看到踪影,一旁的林邑荆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铃子果?被我扔了。”
“铃子果?”我怔住,“那明明是冰甘果!”我闻言抓住他要和他拼命,让他陪我的冰甘果。
又闹了半晌,我才颓然地接受了我找到的东西并非冰甘果的事实。
想到师奉雪严峻中带着薄责的神色,心中忽然满是失落,原来真的是我的一场胡闹。
林邑荆见我神色郁郁,以为我担心被师奉雪责骂,宽慰道:“师父最是疼你,跟自己的女儿似的,你放心吧。”
林邑荆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师从师奉雪,勉强算得上是半个师兄,对我的情形最了解不过。
然而听了他的话我却忽然生出一股烦躁之意,不悦道:“他才大我几岁,能生出我这么大的女儿吗?”说罢把身子背对着他发起了呆。
什么女儿不女儿的,他是我的小舅舅,我在心里嘀咕着。
(二)向来痴
夜里忽然惊醒,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侧耳仔细辨认着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咳嗽声。
师奉雪的咳嗽声。
这十五年来,打我记事起,师奉雪便一直咳嗽着,这几年愈发的严重,不再像早些年偶感风寒一般地咳嗽,听下人说,连夜里都咳嗽不停,不得安稳。
他才刚过而立之年,又是习武之人,身体自然不孱弱,我缠着他问过几次也未听他说起是否罹患恶疾。
我却替他难受得紧,一日翻古籍时发现冰甘果可治无名咳疾,便找了个机会偷偷跑到了罗望山,想要找到这传说中的冰甘果来给师奉雪,谁知道找错了不说,还差点死在了罗望山。
我无声苦笑,再无睡意,索性提了盏灯出了房门,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初白阁之外,我在廊下站住,果然听见一声声压抑着的咳嗽声从西南角传来。
那咳嗽声一下又一下地揪着我的心,让我无端地觉得害怕起来,生怕下一刻师奉雪就会因为这古怪的咳嗽而离我远去一般。
因为自幼在归藏山庄里跑习惯了,初白阁的守卫并未拦我,我信步走进了苑中。
等到我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一处双门紧锁的房间外。
抬手轻轻地按在门窗之上,思绪忍不住又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一日。
不记得是哪一天,只依稀记得那一天初白阁中到处飘飞着细细的杨花,我无意间跑到这里,从虚掩着的窗户中,看见了师奉雪。
他伫立在一面墙之前,微微仰起头,注视着墙上的画。
我认得那画里的女子,那是我出生之日便撒手人寰的母亲,师奉雪的姐姐,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身形就如同静默大雪中的青松,巍然不动,又仿佛随时会在一片雪白中隐去。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从他的背影里读出了寂寥的意味,还有很多我不敢确定的哀伤。
年幼无知时,我也曾以为师奉雪爱过我的母亲,此时却忽然明白,原来并非所有的感情都要扯上男女间的情爱,因为她是他最尊敬和感激的姐姐。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屏住了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师奉雪的身影,一时忘言。
再忆起,却已是沦陷。
今夜的月色极好,洒落的一片银白像极了那一日空中的杨花,我正默默怅惘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却不妨背上的穴道忽然被人点住,身子顿时无力地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脑中浮现的却是师奉雪双眉微蹙的面孔,“就你的武功可要如何在江湖中立足?”
当时的我笑嘻嘻地说道:“有小舅舅你在,我还需要担心什么?”
然而此刻我忽然后悔了自己的学艺不精。
(三)陷囹圄
“小舅舅。”
“辛崤,你从今日开始跟着我学武了,要像其他的师兄一样,叫我师父。”
“师兄们的娘可不是你的姐姐呀,你就是我的小舅舅。”
“……”
归藏山庄里的往须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曾经在往须花下,不过十岁出头的师奉雪手忙脚乱地哄着因为不吃米糊糊而号啕大哭的我,而转眼我已出落得亭亭,一招一式认认真真地舞着手中的长剑,待看到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时才得意地吐舌一笑。
往日里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捕捉些什么,却忽然脚下一空,惊得连忙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黑暗让我一时没适应,仔细地辨认了半晌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地牢一样的地方。
低下头看着双手上缠绕着的铁链,想要定下神来让自己千万不要慌,伴随着开门声黑暗中却忽然照射进了阳光。
被忽如其来的光亮灼得眯起了眼,直到面前来了一人,挡住了他身后的光。
背着光,我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和神情,只得强自镇定地问道:“你是谁?为何把我掳来这里?归藏山庄师奉雪的名字莫非没有听过?”
对面那人却只是沉默半晌,有些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蔚弦因的什么人?”
蔚弦因,正是我娘。
我心中一惊,却闭口不言。
心中暗思如何应答之际,门外却又走进来了好几人,将我和那人的对话打断。
“师奉雪真的会前来吗?”为首的那人来到我身前,问先前那人。
此时我才看清先前问我话的那人的模样,是一个身量清瘦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面色沉沉。
“顾门主难道不相信我的话?”听到他的称呼,我才忆起眼前这个看着有几分眼熟的男人竟然是曾经在武林大会之时见过的乾元门门主顾怀生。
“归藏山庄同乾元门从未有冤仇,顾门主今日将我捉到这里又是为何?”我质问道。
被我道破身份,顾怀生却并未惊诧,神色间镇定自若,只轻飘飘扔下一句“暹星圣女的辟珠,这可不是你们归藏山庄消受得起的宝贝”,便离开了牢房。
我被他话里的暹星圣女、辟珠搞得摸不着头脑,却也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二。在那中年男人也要离开之时,我脱口而出道:“蔚弦因是我娘。”说不定他是我娘的旧识也未可知。
谁知中年男人听了我的话却身体一僵,面色阴晴不定。“怪不得,你这张脸和她几乎一模一样……”他低声呢喃着,手居然就要往我脸上摸来。
我大惊,然而还没等我惊呼出口,他又猛地将手缩了回去,脸上的神色夹杂着几分恨意,还有其他一些我看不透的东西。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忽然仰天狂笑,又阴恻恻看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
我的心头渐渐弥漫起不好的预感。
(四)此中情
奇怪的是自从那一日后便再也没有人来过,只将我撂在这里,一日定时派人送来三餐,只是那小喽?口风极紧,我套了好多天话竟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只得干着急。
就这般过了好几天,这一日我正坐在地上发呆,忽然听见脚步声响起,似是带了人进到了我旁边的地牢。
我抬眼看去,这一看却惊得我从地上跳了起来,只因为我见到了一个做梦也不会在这里见到的人。
师奉雪。
“小舅舅!”我飞扑到隔开两间牢房的栅栏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师奉雪依旧是一身平日里最爱穿的玄色衣裳,纤尘不染,笔直地站在那儿,身上也并未有锁链,正微笑着看着我。
他的笑容有神秘的力量,让我焦灼了好几天的心蓦地就平静了下来,然而还是忍不住惊惶:“小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师奉雪虽还算不上武林泰斗,然而一身武功也是独步江湖鲜有人敌,他怎么可能也被抓住?
师奉雪却只是走过来,像平常那样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温和笑道:“小舅舅想你了便来找你,不成吗?”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之后师奉雪也不过淡淡说起受人暗算故而被擒,我看着盘腿而坐气定神闲的他,伸手拽着他的衣角转了转,嘀咕道:“我本来还在等你来救我,如今我们可怎么办。”
师奉雪转头看我,我蹲在地上仰起头看着他。
从高窗洒进来的一点点阳光正好落在他的额角,给他的脸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辉,他原本就清俊的眉梢眼角愈发显得温润起来,我不由得一时失神。
他却只是握了握我拽着他衣角的手,声音低和轻柔:“他们若是要我们的性命,又何必大费周章将我们囚禁在此。再说……”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小舅舅陪着你,你还怕什么?”
你还怕什么?
是啊,有他在,我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一直紧绷着的心松了下来,我反握住他想要抽离的手,忽然想到了什么,歪头问道:“你今天怎么不自称为师了?”
他窒了窒,随即若无其事道:“这里黑,怕你吓得哭鼻子,我姑且顺着你一回。”
我不满地捏了捏他的手:“谁哭鼻子,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的脸上仍然是浅浅的笑意:“你在我的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我的心里却忽然有无名火窜起,鬼使神差般,我猛地抓起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气鼓鼓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你看。”
空气仿佛忽然滞住,黑暗中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只能感觉到他的手僵硬无比。
然而还未等我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他便用力将手挣开缩了回去,头也别开,只低声呵斥道:“胡闹!”
回过神来的我也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依不饶道:“我没胡闹,你看到了吧,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他并没有回过头看我,声音低沉:“就算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永远是你的小舅舅。”
我看着他的侧脸,面上的温度好像缓缓降了下来,我轻声道:“师奉雪……”
地牢的门却忽然从外面打开了,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两道人影已经来到我身前,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后便不由分说架着我朝外走去。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一边挣扎着一边回头看师奉雪,“小舅舅……”
师奉雪也扑到了栅栏上,厉声喝道:“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们。
(五)有所谋
我被两个喽?模样的人一路架着来到了一处所在。
那是一间极其空旷的大厅,厅中燃着火把,忽明忽暗间透着几分阴森之意。
进到大厅之后便有人除去了我脚上手上的铁链,却又点了我的穴道,我只得任由他们抬到了大厅中央的高台之上躺下。
我仰面躺在高台之上,这怪异的一切让我的心中大是不安,却无能为力,只得尽力打量周围的情形想要寻找可趁之机。
眼角的余光看到几个人靠近了高台,正是上次见到的顾怀生以及那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浑身用黑袍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
顾怀生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又仿佛根本没有在看我,而是透过我的身体看到了一样他觊觎已久的宝贝,因为他眼中的贪婪之意在火光的映照下是那样明显。
“大巫,此事可全都靠你了。”他转头跟身边的黑袍人说道。
黑袍人低沉的声音自面袍后传来,阴冷如黑暗中嘶嘶吐芯的蛇:“顾门主放心,此项秘法,除了那个背叛我族的暹星圣女,再没有人比我这个大巫更加清楚了。”
又听他们提起暹星圣女,我又是不解又是惊惧地说道:“我不认识什么暹星圣女,你们搞错了!”
他们却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那个中年男人冷笑道:“你不认识自己的娘?”
我娘?又关我娘什么事?难不成我娘就是他们口中的暹星圣女?
脑海中如一团乱麻,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娘已经不在了,我出生那日她便离世了!你们想要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黑袍人忽然将脸凑近了我,低声道:“你娘不在了,不是还有你吗?”
还没等我说话他便又直起了身,袍袖一挥,高声道:“婆阎迦罗保佑,我族至宝辟珠今日便可现世!”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原本还有些昏暗的大厅中忽然亮如白昼,四下里传来如吟唱一般的奇怪声响,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几乎震耳欲聋。
就在这奇怪的声浪中,只见顾怀生和中年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黑袍人手中持着一样如战鼓一样的物事站在我身前。
他看着我的眼神透着几分狂热之意,他的话则直接让我如坠冰窟,他说:“等到我待会儿将辟珠从你身体里拿出来,你就能去见你娘了,还不快谢谢我。”
他们竟然是要从我体内拿出那所谓的辟珠!听黑袍人所言,那辟珠拿出来之时也就是我命休矣之日了!
我颤抖着身体尖声道:“我不知道什么辟珠!更不可能在我的身体里!”
哪里会有人理会我,黑袍人开始如舞蹈一般在高台周围转起圈来,我无力地躺在高台之上,心中渐生绝望。
就在我闭眼等死之际,忽然听到大厅不远处一阵骚动。
忽然有人尖利的声音响起:“门主,归藏山庄的人闯进来……”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没了动静。
我听到“归藏山庄”四字,心中一动,连忙睁开了眼朝声音来源处看了过去。
师奉雪!
(六)未曾谙
只见他颀长的身影站在大门外,迎着火光,曾经温和如玉的他面带煞气,看过去竟如修罗一般可怖。
然而这样的他落在我的眼中却让我的心一阵狂跳,下意识地呼喊出声:“小舅舅!”
他听到我的声音,看向我这边,面容柔和了几分,眼里带着抚慰之意,让我觉得一阵心安。他脸上的笑意却又很快地消失不见,就听他冷冷道:“顾门主,我归藏山庄已经攻进来了,你还要做挣扎吗?”
顾怀生想是料不到今日的局面,怒极反笑:“好你个师奉雪,看来那一日你竟然是故意让我们抓住的吧!只可惜我当时还不知道辟珠就在这女孩儿体内,根本就用不着你,不然又何必引狼入室!”顾怀生说罢转头看向站在我不远处的黑袍人。
黑袍人明白了顾怀生的示意,脚下一动就朝我扑了过来。
我知道他们定是要以我来要挟小舅舅,心中骇然,然而还没等他靠近我,只听噗的一声,一道银白色的光芒已经没入黑袍人的胸前。他低下头面露不可思议的神色,身体顿时向后倒去。
我认得那是师奉雪的暗器,不由得大喜,忽然又是几道黑色光芒朝我迎面而来,准确地打在了我身上被点住的穴位,穴道顿时被解开。
身体恢复力气,我连忙闪身跳下高台,此时便见林邑荆带领着一干归藏山庄之人冲了进来,而师奉雪已经同顾怀生缠斗在了一处。
林邑荆杀开几个乾元门的人冲到我身边,确定我无恙才松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就要带我离开。
我却挣开他的手,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把剑,同涌上来的乾元门人斗到了一处。
师奉雪在这里,我又怎么可以抛下他先离开。
林邑荆奈何不了我,只得在我的身边不敢离远了。我一边同乾元门人打斗着,一边留意着师奉雪那边的情形。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差点吓得我手中的剑差点掉在地上。
他居然受伤了?!
师奉雪对面的顾怀生见状放肆大笑:“师奉雪,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了,你为了给那个丫头治病,一身内力早就耗得七七八八了!”他说着一个虚晃一掌朝师奉雪劈将下去,“你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师奉雪身形一矮躲过顾怀生的掌风,然而那落在师奉雪衣襟上的鲜红刺目,就如同一把刀猛地扎进了我的心中,“为了给那个丫头治病”、“内力耗得七七八八”、“强弩之末”,一个又一个句子如在我的耳畔落在炸雷,让我怔在了原处。
却忽然想起此前,每个月师奉雪都会将我叫去说是要检查我的内功,先是喝一碗极其苦涩的药,然后师奉雪才如疗伤一般开始为我检查,每次都要耗上两三个时辰,被一道内力在体内乱窜的感觉并不好,我总是叫苦不迭。
我却从来没有留意每次为我“检查”过后的师奉雪脸色是怎样的苍白,之后他的咳疾总是要严重上几分。
我从来没有注意!
我怎么会那么笨,真的以为那只是单纯的检查内功!
“不!”心中一阵激荡,我嘶喊出声。
(七)渐分明
师奉雪听到我的嘶喊,安慰地看了我这边一眼,随即看着顾怀生笑了起来,“顾门主知道的确实很多。”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剑,“不过就算这样,师某要对付你却也绰绰有余了。”说罢他的身形快如闪电,朝着顾怀生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顾怀生忽然用二指夹住了师奉雪的剑,同时脚下一使力,左手握拳猛地朝师奉雪的心口击去。
师奉雪没有避开,竟是硬生生接下了顾怀生的这一拳,同时手中的剑往前一送,毫不迟疑地刺进了顾怀生的胸口。
顾怀生握住扎在胸前的剑,惨然一笑:“没想到我顾怀生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他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师奉雪,昂首放声大笑起来,“不过总比你浑身内力尽失要好!江湖中人若失去内力,还不如死了干脆!哈哈哈哈……”
师奉雪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把剑往回抽出,冷冷地看着顾怀生一头栽倒。
然而他忽然双脚一软,一个站立不稳便跪坐到了地上,伸手捂住了嘴,一通剧烈的咳嗽。
“小舅舅!”心疼得无以复加,我扔掉手中的剑,喊了一声便要朝着他跑过去。
谁料还没等我跑出两步,忽然斜地里一道风朝我袭来,就听身后的林邑荆大吼道“小心!”然而还来不及反应,下一个眨眼,一根细长的软鞭已经紧紧地缠在了我的脖子上,逼迫着我不得动弹。
身后有人将我双手翻起牢牢地锁住,一把匕首顶在了我的颌下,随即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略带紧张的声音:“不要乱动,不然我杀了她!”
是之前那个中年男人!
归藏山庄的人见状不敢轻举妄动,缓缓地退回到了师奉雪身边,师奉雪则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神阴郁地盯着我身后的中年男人。
“辛远安,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师奉雪不疾不徐道。
“你认得我?”那被叫做辛远安的中年男人反问道,加在我手上的力道无意间又加重了几分,“我管她叫什么名字!”
“辛崤,你知道现在拿刀抵着你的这人是谁吗?”师奉雪却忽然转而问我。
我不明所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奇怪在这样的时候我竟然完全不觉得害怕,满心里想着的只有师奉雪,还有他胸前一大片的鲜红。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师奉雪才会变成这样的!是我害了他!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让我只觉得一阵一阵的痛从心口传到四肢百骸,眼泪也落了下来。
我没有注意到男人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颤,只听到他颤抖着声音道:“你……你说什么……你说她叫辛崤……辛崤?”他的身体忽然剧烈地发起抖来,却又忽然狂躁地大吼道,“你想说什么?!”
师奉雪不动声色地轻移脚步,面上逼视着辛远安:“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吗?你已经猜到了辛崤是你的女儿!是你和蔚弦因的女儿!”
(八)多少事
什么?
我闻言心中大惊,见师奉雪面容严肃不似作伪,便下意识地转过头想要去看身后的中年男人,却忽然听到呛啷一声,就见他的匕首掉到了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就听他喃喃着,突然转身到了我跟前,死死地盯着我,半晌又转过身去,望着师奉雪咆哮道,“我和蔚弦因并没有孩子!我和蔚弦因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女儿!”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看着师奉雪质问道:“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和蔚弦因的事?”
“当年你离开之际蔚弦因已经怀有身孕!”师奉雪用比他更大的声音高声道,“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们的事?因为我就是当年的阿奉!辛大哥!”
“你、你是当年蔚弦因救下的那个小男孩?”辛远安难以置信地看着师奉雪,眼神有些颓败,却依然不甘愿道,“蔚弦因那个妖女根本就不爱我!她引诱了我,害得我被逐出师门,她当年把我害得那样惨!她又怎么可能生下我的孩子!”
师奉雪双拳紧握,好像这样不足以克制他心中的悸动:“她把最宝贵的辟珠都用去帮你解毒了!你说她爱不爱你!”师奉雪激动得脸上有些泛红,自有记忆以来,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愤怒。
“她用辟珠将你身上的毒引到她自己的身上,你才能够捡回一条命!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怎么会在生下辛崤后便毒发身亡,又怎么会把毒自胎里传给了辛崤!”
师奉雪的一字一句都仿佛击打在辛远安身上的重拳,他的脸色越发灰败。
“可笑你今日竟然还想要帮着外人寻找因姐的族中至宝,早就没有辟珠了!为了救你辟珠早就没了!”
随着师奉雪最后的话音落下,辛远安早已松开手中的鞭子瘫坐在地,脸上清泪纵横。“不……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他痛苦地捂住脸,匍匐在地,最终还是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获得了自由之后,我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个据说是我父亲的人,便朝师奉雪跑了过去。
“小舅舅!”我扑到师奉雪的怀中,师奉雪则如往日里一般张开手臂接住了我,脸上是宠溺的笑容,柔声道:“没事了。”
我看着他的嘴角,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想要抬手去抚住他的脸,却早已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把你害成这样……”我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泣不成声。
“傻丫头。”师奉雪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语气轻松,“如今你知道自己的情况了,你的毒还未完全清除,下次可不要再到罗望山那样的地方去了,你的身体受不了严寒……”
他的话戛然而止,身子软绵绵地就向地上倒去。
“师奉雪!”我连忙抱住他,惊呼出声。
不要,你千万不能出事!你一定不能出事!你千辛万苦让我活到现在,又怎么可以抛下我让我一个人在世上活下去!
(九)长久久
归藏山庄的往须花又开了,就如同一朵朵浅紫色的云飘浮在山庄的各个角落里。
“是吗?看了十几年,早就看腻了。”我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挽住身旁人的胳膊。
“也是。”师奉雪和煦的声音传来,话里带着笑意,“来,张嘴。”
我顺从地张大了嘴巴,将师奉雪放到我口中的蜜饯含住,囫囵道:“这样被人伺候的感觉真是太好了。”说着我伸出手攀上他的脸颊,“让我摸一摸你有没有不耐烦,别以为我看不到就可以甩脸色。”
是的,我看不见了。
一年之前乾元门一战之后,师奉雪虽然并未武功全废却也去了十之八九,而我骤然得知自己竟然是从胎中便身带剧毒,无药可解,这十几年来师奉雪一边帮我遍寻名医,一边用他的内力帮我压制着毒。
也不是全无法子解毒,乔振子神医便曾告知,若可舍得一双眼睛,自然可保性命。
“我怎么舍得让你看不到这个世界呢?”师奉雪只如是说道。
而这十余年来靠着师奉雪的内力化解,我的毒竟然也慢慢地消了七七八八,出事后,师奉雪执意要用剩余的内力将我的残毒化解。
我固执地坚持着他不需要这样来还我娘当年救了他的恩情,他却只是冷了面容说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报恩吗?”
我的心仿佛忽然坠入盛满蜂蜜的罐子中,甚至迷失了方向。
“你已经苦了十五年,怎么可以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他抚了抚我的脸颊,轻轻微笑。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手心:“不,是你已经辛苦了十五年,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会再让你为我辛苦。”
若让他将我的残毒化解,只怕他连性命都堪忧!
可是我也想活下去,我还要陪着他,过好几个十五年。
于是我瞒着他找到了乔神医,在他的帮助下将双眼摘去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却清楚地感受到他发烫的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宁和笑道:“这样我就能赖你一辈子了,还好你还有一点内力在,不至于让我被人欺负了去。”
“就算我变成残废,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一点点欺负。”他将我拥在怀中,最平常的话语,却仿佛比上好的玉石还要坚硬可靠。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爱叫你师父,而是叫你小舅舅吗?”我忽然问他。
“为什么?”他好奇道。
“不告诉你。”我哈哈笑着,暗自得意。
因为,舅舅,就是久久啊。
师奉雪,我要和你长长久久,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