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连绵高低起伏的山脉数十里露出顶峰一线苍翠凝重夜色中却有火把交映明亮山脚下驻扎的军营此刻燃起篝火众人簇拥。
这是预备回京的宁王的军队此时众人吃炙肉饮美酒已是醺醺然却见一群姑娘被推搡倒在雪地里她们服饰奇异眉眼高挺是柔然国的姑娘为首的那名汉子面如铜铁目光透着不耐烦粗声粗气地道“姑娘们身上没一块疤军爷瞧着怎么样”
士兵们哄然大笑嚷叫起来柔然一向被称为北虏穹庐毡篷四处游牧逐水草而居。这时有一名姑娘滚落下来她衣不蔽体头发杂乱怯生生地将眸子惶恐地扫过去眉眼清丽分明是个汉人姑娘。
汉子的马鞭凌厉地抽下来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颤颤巍巍站起来开始跳教导过的舞赤足硬生生踩在雪地里却仿佛月色光洁无瑕腰肢手腕柔软并没有因为寒冷而僵硬青丝回旋复又散落在双肩眉眼也生动起来如初春冰面融解。
“不用再跳了”一声温和的呵斥传来众人纷纷避开宁王陈砚将手拢在青鸾墨枝大氅之下在一地月辉下缓缓走过来他俯身拂去落在她鬓间的雪屑眉眼俊美如京都的灼灼棠棣花“以后进我的帐篷喝我的热汤穿我的皮靴不必再这样跳赤足舞了。”
陈砚脾性宽和风流蕴藉在京中一向是姑娘们趋之若鹜的公子受他恩待的女子甚多众将领想着回京后这又将传为一桩佳话。
那名大汉见是陈砚躬身迎过去笑道“既然是宁王要的人兄弟们哪肯要钱现下这样冷赏几壶酒便够啦。”
陈砚笑笑不语仍唤侍从给足了银钱并赏赐了美酒下去。
那名姑娘突然扯住他的袖子声音微弱地唤出了两个字陈砚侧耳听过去喃喃重复道“百壶你叫百壶”他愣了一会儿笑道“是了以百壶美酒买下你以后便唤你百壶吧。”
他并没有详细盘问她的来历即便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个姑娘家会孤身在这漠北极寒之地。
回京都的那一夜百壶默默跪坐在他的马车里服侍陈砚揭开车帘看着夹道涌来的百姓想起多年前某个春日小姑娘站在城楼上双手捧住嘴大声喊着他的名字“陈砚陈砚啊”
那是一次很庄重的军队列行四周百姓噤若寒蝉唯有她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大街小巷人群忍不住窃笑还好那个时候他戴着厚重的头盔无人看见他尴尬无奈的神情但其实他心里更多的是欢喜恨不得下马冲上城楼将她高高抱过头顶。
百壶被带回京都便搁置在宁府偏院饮食起居未受薄待。那日陈砚入宫赴宴是柔然的汗王亲自前来谒见。
那个男子姿态懒散粗黑发辫上饰有名贵珠宝靛青色貂鼠云卷的皮袍涩牛皮面的长靴鞋尖翘起不同于帝京男子阴柔的意态风流他俊美得咄咄逼人眸子里的精光锋芒让人有所不适。
他在席间畅谈形势夜深时已喝得醉意满面由众人扶起时他状似无意地瞥了陈砚一眼突然喃喃道“咦是什么事情来着”
“哦”他恍然想起来眸子里阴戾清醒得很“本王的一名贱婢现如今貌似在宁王府中本王顺道来带她回北疆。”
陈砚左思右想方才记起那个从柔然边境带回来的姑娘未料想柔然王竟会亲自开口要人。
陈砚回府时婢女通报百壶感染了很重的风寒前去探望时只见她瑟缩在棉被下发抖伸手稳稳按在她双肩上她惶恐地回头面庞泪水涟涟“是那钦来了他这么快就寻来了。”
那钦是柔然王的名字她衣衫微滑露出细腻肩头上面丑陋可怖的伤痕一路蔓延至锁骨她眸子里是巨大的恐惧不断乞求着“王爷是好心人百壶千辛万苦逃出来宁愿被人贱卖也不要再回那钦身边去。”
陈砚正踌躇不定时见有人踹门进来家仆四下逃散柔然王那钦一边抚弄着手上的扳指一边慢慢走过来他抓过她脑后的青丝眼眸里分明是笑意。陈砚紧皱着眉头“你在做什么她感染了风寒需要好生静养。”
“风寒”他歪着头对百壶笑“你惯会这样装可怜博人同情了还没这样容易死吧”
那钦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凝结血痂的创伤看得出曾经伤得很重这样凶狠的男人世间竟有能伤到他的人他嘴角牵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你可不知道这个柔弱的姑娘当年用刀将我刺得有多狠呢。”
【二】
那钦同她的相识起源于草原上一场野火牧民们驱赶着慌乱的牛羊年少的那钦跌跌撞撞地在湖泊边用乌黑的脏手掬起清水洗脸然后怔怔地瞪大了眸子看着湖底那绰绰约约的影子她衣衫是用华贵刺绣镶边看样子是个躲在水底的汉人姑娘。
那钦一向讨厌汉人那一刻他慢慢拔出鞘中的刀准备贯入那个姑娘的头颅她却仿佛突然惊醒般仰头看了一眼是比湖泊还要清澈的眸子娇美的面庞在水下看不真切更重要的是那钦瞥见了悬挂在她腰际的短刀那把由那钦亲自打造的刀他霎时比任何人都清楚了这个姑娘的身份。
他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将刀收回鞘转而向水底的她伸出了手那双稚嫩却坚韧的手透过粼粼水面透过漂浮的水草透过聚集的鱼群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提出水面。
这个异族少年的力气这样惊人她发丝湿淋淋地披散在双肩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仿佛炙烫起来面颊犹如草原上的余晖红霞“我叫白忽是中原遣来的使臣的女儿。”
“白忽”那钦带有一点异蓝的眸子直视着她“白忽在我们这里是小鹿的意思。”
那钦是可汗帐下负责打铁锻造兵器的少年前几日听说中原的使臣来柔然商谈要事命他打造一柄短刀作为心意献给了使臣的小女儿。
他背着白忽回帐篷的时候听说这场野火中族人都安然无恙唯独烧死了中原的十一位使臣其中就包括白忽的父亲这场火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背后明显是王室授意。
白忽竭尽全力跪伏在帐篷外痛哭一场那钦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回来那个沉默坚定的少年将手指竖在她唇间做嘘声状白忽拼命忍着终于伏在他污黑的衣衫上小声抽泣“那钦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回中原呢”
他想着自己的衣裳因为打铁被溅出的煤渣染脏本来要推开这个干净的姑娘见她哭得那样伤心却又不忍心了“草原很好白忽一个人也可以在草原上好好地活着。”
他这样不善言辞的人第一次说出来安慰的话那个温善的姑娘抱住他由草原上的风拂过鬓间。
是三月份的时候使臣被烧死的消息传至中原帝王大怒连夜发兵征伐柔然战乱的年代白忽更不可能回家去了。
她孤寂无聊时常常去看那钦打铁火屑四溅天气闷热异常一日他抹着额上的汗水看着她腰际的刀笑道“那柄刀不好我打造的时候心里想着这是献给汉人姑娘的便没有用心如今再好好给你造一把。”
她一愣手中摇晃的蟋蟀草停下来笑道“我如今仍是汉人姑娘啊”
“这不同了。”他笑笑继续低首打铁那把经过他磨制了一个月的短刀光可鉴人锋面滑顺很趁她的手。
那钦看着白忽欢喜地拿着那柄短刀低声道“它唤作春意照愿你日后看到这柄刀就会想起草原的春天。”
她日后看到这柄刀同样地也想到了为她制刀的那个少年。
可汗子嗣稀薄膝下只有一个世子此次在战役中不幸身死。那夜白忽看到一群女侍端着各式赏赐进了那钦的帐篷后来知道了他并不是个孤儿而是一名私生子背后那个强大的氏族是柔然王室的敕连。
可汗再无其他儿子除了从小不被他承认的那钦。
【三】
那钦一夜之间从一个打铁少年成了柔然的王储身居高位他也有终日惴惴不安的时候尤其是原本身子康健的他无缘由地大病几场之后他有一日虚弱地扯住了白忽的袖子道“白忽啊我不愿意再做世子了。”
他神情如惶恐的小兽低声道“私生子在这草原上就像牛羊一样不值钱有那么多人不想我当世子。”
白忽拥他入怀她身上香气细细好闻“你不是牛羊是白忽的马儿没有你白忽哪里也去不了”她收敛笑意定定道“那钦是这草原上对白忽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这一句让他安下心来即使日后再多杀戮他只要想到这一句便有勇气握紧了手中的弯刀。
王室中云谲波诡那钦脾性逐渐暴戾起来那年过冬时停战白忽在京中的家人终于要接她回去她在京中还许配有一门婚事此去自然不可能再回柔然白忽不肯回去她染病昏迷时抓住那钦的袖子道“从前在京中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他们都说他日后是我的夫君可是我见到了那钦觉得这草原比盛京好得多了我可以在草原上好好地活下去和那钦一起。”
他心疼地握紧了她的手在她帐篷里守候了三日三夜未曾合眼其余部落呈上的信件堆叠成山那三天三夜冻死了草场不计其数的马匹牲畜。
王室中不满之声愈发强烈正巧这时候边境传来消息原世子那罕并没有身亡在战场上中箭落马时有仆从接住他救回了一命是以他即日便会回柔然继承大统。
朝中大部分人都将目光盯紧了那钦这是一场可笑而荒唐的权宜之计原世子既然已经回来低贱的私生子该滚下台了。
朝中臣子随着那罕的归来纷纷倒戈那钦仿佛是输定了。可那一夜大祭司笑着对那钦说“您还没有输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白忽病醒之时看见那钦睁着疲倦充满红血丝的眸子他紧张地盯着白忽仿佛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白忽你在中原的未婚夫婿是不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那位王爷他是不是手握兵权”
她不解其意仍旧点了点头那钦疲倦地笑着伏在她耳畔“我想要你激怒那位王爷。”他将计划一字一顿说出这个私生子仿佛疯了般豁出一切为了博得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如果不能成为世子那钦会被人杀死吗”她低声问出了这句话那钦慢慢点头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我知道了。”
白忽在一个清露沾湿的星夜被送进那罕的帐篷人们都听说世子新收了一个貌美的侍女她面上噙着淡淡笑意却形同哑巴一个月后的那晚草原上的火烧得如同四年前一样大白忽从梦中惊醒帐篷外火光人影脚步声杂乱
她费力挣扎着爬起却不慎滚下床一眼瞥见帐外挥刀厮杀的那钦浑身浴血仿佛是地狱的恶鬼。
消息已经传到了京都柔然的原世子那罕侮辱了中原王爷的未婚妻那位王爷手握兵权甚得帝心是最可能被立为储君的人如今他盛怒之下策书给柔然王要求说法。
自从柔然与中原上次交战伤亡惨重柔然举国都不想再生战事若是有人逆民意触怒了中原必将人人诛之那罕被逼无可逼举兵生事正中那钦下怀。
一切尘埃落定那钦拎着那罕的头颅站在最高的露台上再也不会有人接白忽回去她成了一枚彻底的弃子原世子的惨死在前柔然国内也不可能有人娶她那钦登基之日她被分配到了马房负责喂养马匹。
【四】
那是白忽在柔然的第四年那钦迎娶大祭司的女儿她那时正在刷洗马匹耳中听到这桩喜事当夜暗云涌动无一颗星她怀中揣着那柄春意照悄悄摸进他们合婚的帐篷。
在她进帐篷的那一刻他早已察觉可他没有起身平静地感受着那柄熟悉的短刀扎进血肉连同她的恨意撕裂胸膛那个姑娘颤抖着拔出短刀跌坐在地怔怔笑起来“那个时候以性命相挟来毁坏我的清誉那钦你赌定了我会这样做。”
他缓缓睁开眸子想起四年前第一次相识的场景他笑道“白忽啊你躲在水底下的时候我是准备将剑送入你头颅的但是看到了你腰际的刀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是汗人小姐所以我转念救下了你。”
他的相救他的温言宽慰只不过是因为大祭司早就告诉他那个使臣的女儿将来或可一用。
原先那罕为世子之时大祭司一直想要另扶新主他私下关照那钦多时四年前烧死中原十一位使臣的野火其实是大祭司授意那钦放的。
那个害怕得颤抖的孩子看着滔天的火势大祭司笑着向他耳语道“若是太平年道那钦你是没有半点可能登上王位的。”
“白忽放火的那个人是我是你们中原人欠我的还远远没有还清呢。”
那钦嘴角分明含着笑意眸底却隐隐有恨意盯着这个失去亲人的姑娘他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跪倒在雪地里孤苦无依的自己那样寒冷的天气不知冻死饿死多少人柔然的难民一齐涌入边境准备从中原人那里夺些粮草除了他无一人生还他的阿爹阿娘的尸首被当作牲畜一样悬挂在城墙上乳母抱着他哭得双眸红肿“今后那钦一个人也可以在草原上好好活着。”
他差点忘记了她是一个汉人姑娘他怎么敢。
那柄春意照被摔在地上他的笑意全然陌生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耿直老实的少年他其实工于心计城府颇深他可能一点也不喜欢她。
柔然王即日便启程临走前特意向宁王要回一名婢子这足以让京城中的人们遐想纷纷陈砚命人查探了百壶的底细查到了她是永和二年入的北疆日子恰好和他的姑娘一样初遇时她念的那个名字可能不是百壶而是白忽。
官道两旁尘沙滚滚那钦正伸袖为她掩去风沙他拦腰将白忽抱上马却见陈砚策马过来伸手按住马鞍夜风拂过他漆黑的发丝那双低垂不辨情绪的眸子上有睫翼微微颤抖他仔细端详着白忽的面庞笑道“果然是你啊你没有死在柔然啊”
在城墙上呼唤他名字的小姑娘与如今伏在马背上奄奄一息的瘦弱女子重合白忽在中原的那个未婚夫婿是帝王最宠爱的第十一子宁王陈砚。
当年他目送白忽的马队远行离去未料是最后一别战乱的时候他有多想接她回家后来却听说柔然的原世子那罕将她收进了帐篷。他气恼得想要立刻手刃了那个人殊不知这是他心爱姑娘设的一个计谋瞒得这样好。
他认不出眼前的这个姑娘了当年一别还是眉眼稚嫩如今已经成长得愈发出挑一晃多少年过去。她对那钦眸子里的爱恨那样分明对他却只有淡漠就连当年在京城之时她唤他一声声哥哥眸间是天真顽劣而没有丝毫情意。
“白忽你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呢”陈砚嘴唇颤抖着想要抚摸上她的脸庞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在他的衣襟上。
【五】
陈砚从小就知道日后与他携手白头的是那个眼眸明亮总是贪玩的小姑娘她待他如同兄长般仰慕后来他私下带她随军去边地视察见识了许多异族风土人情。
那一日柔然的难民携家带口地像疯了般涌入城池据说草场遭逢了难遇的冻灾他们想抢得一点口粮。陈砚命人严守城池在城墙上命弓弩手放箭密密麻麻的箭雨下去伏尸遍地腥热的血浸透了身下厚厚积雪白忽劝阻道“赶他们出城就行了为什么要放箭。”陈砚笑笑随后将那些穿着破烂的尸体高高悬挂起来白忽瑟缩着躲在他身后她从捂住眼眸的指缝间瞥见雪地里一个浸染鲜血的孩子缓缓爬行像一只小兽般顽强他爬出很远后回首看着悬挂在城墙上的尸体痛哭起来。
“阿砚他哭得这样伤心城墙上一定有他的阿爹阿娘吧”白忽目光担忧牵了牵他的衣襟。
“饶他一命足矣不能再心软了。”陈砚轻笑地抚着她的头顶却察觉她慢慢后退眸间有一丝恐惧和疏离他其实并不是京中女子心间上那个温和儒雅的公子杀伐冷漠才是本性。
那个失去了养父母活下来的柔然少年孤苦无依任人欺凌第一次看到水下的白忽就知道她是那夜城墙上的姑娘他是受尽苦难的柔然人天生就憎恨着娇生惯养的身为汉人小姐的她。
陈砚假意盛情安排那钦一队在驿站住下暗地里从京都调派人手严密防护从清楚白忽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比憎恨那钦折扇扇骨在手心握得温热他笑道“是时候让一切恢复原位了他早应该死掉白忽早应该嫁给我。”
从京城调来的精锐军队潜行多日终于在一个月夜动手驿站内短兵相接杀声火光冲天。那钦能够登上王位自然心机警醒早已摸清这队人的动向备好兵马应对虽然柔然军数量处于下风那钦却勇悍无匹挥一把长刀纵马如入无人之境刀起刀落间鲜血溅满衣襟眸间杀伐戾气无人不畏惧。
陈砚只能眼睁睁看着柔然军轻易出逃那钦微扬头颅面有得色笑意却慢慢收敛他环视一周抑住心底隐隐恐惧沉声道“白忽在哪里”
白忽睡在马厩中一时间竟无人顾及她众将士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个当世勇猛无人出其右的男子面露慌乱之色。陈砚带来的兵马众多那钦不能叫将士陪着自己犯险他孤身一刀一骑不顾众人劝阻执意折返唯有白忽他一定要带她回柔然。
她从破乱的草堆中被陈砚的下属揪出来看着铺天浓墨般的夜色下那个人踏马扬起长刀俊美的容颜上鲜血滴溅身后的天际悬挂着罕见的一条璀璨星河他拼命来救她。
许多年前也有这么一条星河白忽和陈砚并肩在城墙上看着那个伏跪在雪地里的小孩无助地哭泣如今那个孩子举弓拉弦将箭直啸穿透陈砚的左臂陈砚吃痛地松开她她怔怔地等着那个孩子接她上马背一起回柔然看打铁锻刀。
那钦双臂温暖有力地拥过她被陈砚反手一刀劈在肋下鲜血立即喷涌而出他笑着对咬牙切齿的陈砚说“对你而言她只是个可怜的需要依附的女子我看得比你更重要重逾性命。”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陈砚再也不顾往日谦和的模样在他身后目眦欲裂嘶吼道。
他感受到她的手拼命想捂住他伤口流出的血想起当日知道她逃离柔然边境之时自己大发雷霆严查下去发现是下属将她贩卖出去的那名下属看见那钦平日对她不怎么上心以为不打紧却被他革去职位痛骂道“谁借你的胆子敢做她的主了”
下属战战兢兢道“是姑娘她自己要走的。”
“混账”他怒极挥袖扫落案上茶盏并不是不喜欢她当今世上恐怕再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她。陈砚看着他纵马离去的滚滚烟尘终是无奈地垂下剑她名字唤作白忽是另一个男子心间上的小鹿从来都不是他以美酒换来的百壶。
【六】
那是白忽在柔然的第二年彼时初交战她料定了中原不会有人接她回家却在一天夜里看见大祭司的帐篷外拴着中原的马她是侍奉在帐篷外的小女奴小心撩起一缝借着昏黄的灯光瞥见了她朝思暮想的面庞那是锦衣玉袍谈笑风生的陈砚虽然心下奇怪为什么此刻他会出现在这里她心里更多的却是欢喜自小的依赖让她朦胧地以为那便是情意只要陈砚来了白忽就一定能得到庇护他一定会接白忽回家。
想到这里她甚至忍不住冲进帐篷即刻与他相认可是她立即听到了那钦的名字这个小姑娘后背沁出冷汗瘫软地倚在帐篷旁陈砚是未来的帝王但是并不满足于这些他想要开拓疆域建立无上功业一早便盯准了版图北方的柔然此时柔然世子那罕羽翼丰满难以动摇他将目光瞄准了另一个人那个瘦弱容易掌控且身份卑微的私生子那钦。
大祭司被常年重金贿赂兼之被许以高位早已是陈砚的内应。
那罕的中箭坠马草原上的野火全部在他的筹划之下甚至那场火会伤及白忽父亲的性命陈砚当时并未顾及那么多。
陈砚在席间拥过献上的一名柔然美人含笑向她喂酒却丝毫没有提及白忽之事他一向是这样诗酒风流的公子。
一条黑鳞蛇蜿蜒盘桓在白忽的足踝上咬住了她的小腿恐惧和疼痛袭来白忽不敢发出声音伸臂阻挡在唇间却早已泪流满面。
泪眼婆娑时看见那钦匆忙奔过来正为找不着白忽而心急那时他并未长成勇敢的男子也对蛇心生畏惧却不管不顾地扯开那条蛇蛇咬得愈发紧他便发狠咬断了蛇头满口生腥的鲜血“怎么这么蠢被蛇咬了也不出声。”
她不说话终于埋在他不算结实的胸膛号啕大哭起来半晌他用他单薄的身体将白忽背起慢慢往前走身后是帐篷里陈砚和美人的笑语京都繁华仿佛是遥远如云端的往事此刻的这个生长于北疆的少年仿佛才是她宿命的归属。
那个时候她虽诊治及时蛇毒剧烈却未能清尽不知哪一日毒素发作倒毙身亡她一直瞒着所有人。
陈砚率军队不露痕迹回京他慢慢勒马望向北方唇边是一抹嘲讽的笑当年留白忽在柔然他不是没有顾虑过然而深谙帝王心术懂得要有取舍他舍弃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七】
回柔然的马车晃晃荡荡那钦肋间创伤极重未能及时治愈此刻他面色苍白虚弱地昏睡在车厢里白忽正为他细细擦拭汗珠忽然马车一次猛烈的震动马儿似发狂般扬起前蹄冲去赶车人勒不住缰绳跌下马马车轮轴不断发出咯吱的异样声音。
那是陈砚谋划的一条后路他已昭然自己的意图自然不可能留那钦活着回柔然早先命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这条路不撞得玉石俱焚不会停下到那时大祭司的部下也会赶到刺杀大祭司的叛国之罪已经板上钉钉若非割下那钦的头颅再无其他抉择。
马车震荡得剧烈仿佛随时都会散架那匹马发了狂横冲直撞马队人心动乱遭到了大祭司部下的伏击那钦本已伤重不可稍有差池此时形势却凶险万分。
白忽怔怔看着后面厮杀声震天垂眸冷笑道“陈砚想杀的不应该是那钦是我啊是我丢了他的颜面啊是我一直忤逆他啊”
她细细贴近那钦的耳畔弯着嘴角笑意渐浓却有泪水滑落脸颊“有一年草场冻死了许多畜牧你因为病重的我耽误了大事我心里就非常愧疚好像为你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她体内一直有蛇毒未清大夫话说得隐晦她可能岁数不长她慢慢伏在那钦胸膛上噙着一丝笑意“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啊如何能陪那钦走过往后数十年漫长的时光呢”
马车眼见就要撞上嶙峋的岩壁她扶住马车沿辕衣袖被风鼓得猎猎作响。
陈砚看轻了她的情意更看轻了她的倔脾气。
原本要撞上岩壁的马车突然慢慢停下来是白忽看准了纵下去以血肉之躯将自己抵挡在车辙之间血立时迸溅出来浸染一地黄沙马挣开缰绳与车厢断开那钦瞳孔骤缩想要起身肋间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颤巍巍地伸手想要将她扶起来。
下属骑着马赶到请求那钦率众速速离开白忽被轮轴卡得死死的不能动弹一分而且流了那样多的血已是回天乏术。他从来不是草原上的牛羊有一个姑娘钦佩他仰慕他她的心意澄澈昭然在神灵面前。
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良久终于像个孩童般哭出来面上是大恸的神情。
白忽嘴角渐渐扬起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庞“从前在城墙下你也哭过一次那个时候我就想一定是失去了至亲之人才会哭得这么伤心那钦你现在这副样子就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所以说我算不算是你的至亲之人呢”
“白忽一直都是”他握紧了她的手慢慢放到自己的心口低声在她耳畔道“是那钦最心爱的小鹿啊”
白忽终于笑起来眼前这个男人仿佛又是十几年前那个幼童因为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伤心至极。她怔怔松开手视线模糊起来马队与天际渐渐连为一线。
他终是要离去统领柔然的草原扞卫他的子民和疆域。最后留她一个人在柔然的边境孤寂地流血至死。
【八】
陈砚这一生曾多次率军攻打柔然却每每无功而返未占到丝毫便宜有几次甚至丢盔弃甲狼狈地被打回来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柔然扶植了那钦上位那个像野狼一样的男人同样觊觎着中原的土地。
那钦在位的几十年柔然国势强盛子民太平清和草原肥沃丰美。然而他是一个好君王却不是一个好的打铁匠。
从前有个姑娘死于回柔然的路途上尸骨同马车一齐葬身于不知名的黄土下那个柔然的君王一生惦念始终未能寻到他国事之余便喜欢打铁可不知因何缘故他终生都未能再铸造出一把好的匕首。
一日那钦打完铁时侍女捧过铜盆盛满清水他突然怔怔地将手伸进水面触及盆底仿佛紧紧握住了什么恍惚间是那个素不相识的汉人姑娘躲在水底仰头对视任由他将她拉起来少年杀意弥散长刀回鞘君王长久地出神及至水冰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