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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路婚途

楔子

他坐在窗前窗外是阿尔及利亚连绵的山脉皑皑白雪折射着澄澈的光。

许如栩端着药进来的时候正听到他努力地叫着一个名字——

“盛……明烛。”

他的记忆已经衰退如此连“许如栩”三个字都会忘记却强行记起她的名字

许如栩想起在香港的机场问过他的话“你和我走究竟因为我告诉你的真相还是不想让她知道你的病”

那时男人没有回答她他嘴角勾了一下神情却藏在墨镜后不甚分明。

可是回答重要吗

许如栩放下药终于承认自己输给了盛明烛漫长岁月里那个女人终于用无坚不摧的执着打动了他的心。

可是终究太迟了。

1

我第一次遇到林以勖是在刚到香港时。

那天下着雨香港像个大蒸炉一样空气又湿又热让人心情烦躁我站在街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钱包被人摸走了。

很好我听不懂粤语没存我爸的新号码躲开他的秘书自己逃出机场本想迎接一次放飞自我的离家出走却只收获了迷路和被盗两样新体验。

林以勖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视野里的。

他穿一身笔挺的警察制服正低着头扶阿婆过街。有困难找警察我背着双肩包跑过去拍了拍他说“阿sir我要报警。”

这是我从港片里学来的称呼我正得意自己学以致用就看到林以勖向着我抬起了头。

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像是蘸着墨在雪地上绘出的丹青。太阳太烈柏油马路被熏出若隐若现的雾气他抬了抬斜飞入鬓的眉峰用标准的普通话问我“怎么了”

这个弹丸之地有东亚最高的人口密度。绿灯亮起过路行人从我们身边鱼贯而过而我站在那里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只能看着他的脸傻笑。

“阿sir。”我说“你真好看交个朋友吧。”

林以勖的表情变得哭笑不得他把我领到路边买了个冰激凌递过来“小妹妹你说要报警”

哦他的声音可真好听我冒出星星眼矫揉造作地说“我迷路钱包被人偷了。阿sir我会不会再也找不到爸爸了”

如果我爸在这里他大概会一巴掌拍在我背上让我好好说话。可惜这里只有一个林以勖——温柔和蔼的实习警员林以勖因此他只是皱起好看的眉头问我“知道什么有关信息吗”

我转了转眼珠考虑到细水长流这件事总算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地址递给他“这是我家的住址大哥哥你能送我回去吗”

林以勖看了一眼地址本来温和的神情忽然郑重起来。他打量我一眼从口袋里掏出对讲机说了什么。他说粤语也很好听我一边花痴一边坐上警车车里冷汽开得很足我舒了一口气舔着冰激凌同他搭讪。

他目不斜视把车开得很稳。我爸买的别墅在山顶听说能看到维多利亚湾的夜景越往上走树越多我总算问出林以勖的名字车却煞风景地停了下来。车外我爸的秘书正喜极而泣地奔上来我啧了一声还故作天真地问“以勖哥留个电话给我吧。”

林以勖笑了笑没说话秘书把车门拉开叫我“明烛你跑到哪里去了差点儿吓死我”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向你撒娇是很要命的事我被他拉下车还不忘转身向着林以勖挥手。遮天蔽日的树荫里他没有回应我车窗玻璃慢慢升上去脸隐在后面再也看不清。

这一天我遇到他从此幸福与不幸福都与他有关。

2

那年我十六岁从大陆转学到香港语言不通学习压力又大古板的教会学校一日三餐都要祷告。我爸人忙事多无暇管我甩下大笔钞票让我买东西。我翻墙出去买加冰的丝袜奶茶提着去和林以勖偶遇。

其实不算偶遇秘书帮我查了他的资料大陆仔品学兼优家贫读完高中应聘了警员现在正在实习算起来他只大我三岁却稳重得像我的长辈。

香港的夏天热得让人抓狂林以勖却要冒着烈日在街上巡逻从背后看去他的警服被汗湿透贴在背上显出他瘦削美好的肌肉宽宽的皮带一扎勾勒出他漂亮的腰线。我擦干净口水状似无意地走过去碰了碰他“阿sir我要报警。”

看到是我他有些无奈“你怎么又来了”我眨眨眼不说话他叹了口气“不可以逃学。”

我简直爱死他对我无可奈何的模样于是把奶茶递了过去“天气这么热请你喝茶。”

街上有人好奇地看向我们他终于接过奶茶随手拦下一辆计程车把我塞了上去“快点儿回学校学生就要好好读书。”

我装乖巧车开出一个路口我又下车偷偷跑回去他那么好看总有人路过时回头看他。我有些不乐意翻出手机把他的简历又看了一遍。

一个月我没去找他老老实实在学校好好念书。我爸难得回家看我坐在那里练钢琴不可思议地说道“天上下红雨了你也能安静坐着练琴”

我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和他计较。女佣端来咖啡我谄媚地接过递给他“爹地几日不见你怎么又英俊了不少”

“零花钱不够用”我爸抽出支票簿“直说想干吗吧你这样我犯怵。”

要的就是我爸这句话过了几天我带人扯了横幅拦在林以勖的必经之路上他难得没穿警服像个上学的大男生一样穿了T恤、牛仔裤。看到我时他停住步子微微皱起眉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帮你庆祝生日啊”我示意跟班们把横幅扯开上面印着的“生日快乐”极其醒目可他眉头还是没有松动“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我当然不能说自己暗中调查他苦思冥想许久只好撒娇“以勖哥我替你办了个生日宴。”

我期待地看着他他却摇头道“抱歉我有约了。”说完他说了声“借过”便继续走。

从没人这么当面拒绝过我但我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兴致昂扬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说“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你还没看呢。”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纸上面印着的字大意是说林以勖表现优秀特升为正式警员下面还盖了香港警署的公章。

按理说他不该转正这么快但我缠我爸很久我爸总算帮我打了个招呼。

林以勖瞥了一眼纸上的字我能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停下了步子。

“盛明烛。”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好听得令人陶醉“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想陪你过生日。”

那天他到底还是跟着我坐上了车按计划我们先去了迪士尼然后是海洋世界最后在中环的米其林餐厅我包下全场安排了一支乐队为我们弹奏乐曲。

缓缓流淌的乐声里他表情僵硬地对我说“盛小姐。”

“叫我明烛。”我纠正道。

“盛小姐。”他坚持道“你没必要这样。”

“我喜欢你想把好的都给你为什么没必要”

“你还太小不明白什么才是喜欢。”良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该好好学习。”

我知道他不信我喜欢他只以为我是心血来潮。

时间会证明一切我端起酒杯对他说“以勖哥生日快乐。”

他敷衍地同我碰杯窗外大簇烟花燃起他的二十岁生日在我的陪伴中落下帷幕。

3

林以勖曾经是个好学生。

他拿过港大的录取通知书全额奖学金可那一年他母亲得了病再无力工作所以他没有念大学当了名小警员养活自己和母亲。

第一次在资料上看到的时候我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来他总叮嘱我好好上学我才知道他的内心里其实还是渴望读书的。

他真是太可怜了。想明白以后我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专程跑过去问他“以勖哥你当初想念什么专业”

日子久了他再没问过我从哪里知道他的资料我当是彼此之间的小默契这次也不例外闻言他很淡然地回答“医学。”

“怪不得你应聘了警察你一定很喜欢救死扶伤。”我顿悟“我真是越来越崇拜你了。”

报考大学时我填了港大医学系我爸极力反对他想我念商管将来接他的班可我态度坚决固执地拒绝了他。

那是我和我爸第一次吵得那么凶他甩了我一耳光让我滚。我很有骨气地滚了出去却发现偌大一个香港我竟无处可去。

最后我哭着敲响了林以勖家的大门。

天上下着雨我披头散发泪和雨水一道流淌而下。他被我吓了一跳立刻把我放进家门“你怎么了”

“我被赶出来了。”我抽噎一下自觉换上门口的女式拖鞋“可以收留我一夜吗”

他犹豫一下像是在思考。我连忙掐了自己一把让眼泪淌得更汹涌。大概看我实在太惨林以勖很艰难地点了点头“只有今天一晚。”

我换上他的大衬衣故作性感地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端了碗面出来无奈道“不冷吗来吃面。”

抱着那碗面我珍而重之地吃着。他坐在一边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短信一条条发过来他又耐心地一条条回过去。等我把面吃完他终于将手机倒扣在桌上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把唯一的卧房让给我自己睡客厅。我其实不介意和他睡一起他却抱着被子替我关上了门。床上有淡淡的剃须水味道我喜不自胜地滚来滚去。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吵架声惊醒的透过门缝看去林以勖正在和一个女人争吵女人有一头长长的头发烫成大大的波浪只看背影就感觉性感撩人。

“林以勖你太过分了。”女人指责道“你让别的女人穿我的鞋睡我的床和我的男人眉来眼去你当我死了吗”女人甩了他一巴掌后扬长而去。我小心地推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他坐在沙发上双臂张开搭在沙发靠背上头扬起来露出修长的脖颈。

窗帘半遮着窗露出将亮未亮的天色一抹潋滟的朝霞凝在灰白的天空却只让人觉得空旷。那一巴掌甩得很重他脸上慢慢浮出一个鲜红的掌印我心疼地伸手去摸还没碰到就被他狠狠握住手腕。他张开眼望着我眼神锐利凶狠像是猎食的鹰豹看得我不寒而栗。

片刻他松开手苦笑一声“我冲你发什么火……”

“对不起。”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下头“我真的没有地方去了才会来找你。”

其实我是骗他的我包里有全城所有五星酒店的金卡可我就是这样一个心机鬼这么期待住在他的房子里缠在他周围。果然林以勖的神情缓和下来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不怪你天亮了该送你回家了。”

瞧哪怕我破坏了他和女朋友的感情他也会绅士地把我送回家“仁义礼智信”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放在古代他就是大侠而我则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妖女哪怕万劫不复亦甘之如饴。

回家以后我爸没收了我所有的卡苦口婆心劝了我很久大意是他只有我一个孩子不求我将家业发扬光大只求我念完商管以后不要被人骗光了。

我托腮听了半晌打断他“我答应你。”

“怎么不听劝呢……”我爸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惊讶道“你答应了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阴谋自然是没有的而我唯一的条件也不是很难达成。

开学时我坐上副驾驶把手里提着的冷饮递了过去“等很久了吧。”

“不久。”司机低沉地开口“盛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望着他那张沉郁的脸我不由得放软声音“以勖哥你生气啦”

他用沉默回答我发动车子向学校开去一路上只有冷气的声音响起。到了学校门口他停下车我却不肯下车。

“以勖哥。”我努力组织语言思索怎么和他解释“我不是故意把你拉来当我的司机的你一直想读书所以我帮你办了旁听证无论什么专业你都能去旁听。当司机是个借口这样你不用请假也能读书了。”

说着我将握在手里很久的证件递了过去上面印着林以勖的照片英俊开朗一如初见。他像是吃了一惊紧皱的眉峰松开又很快聚拢“盛小姐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伤心地低下头隐去眼底的泪光“原来不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良久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接过那张旁听证“谢谢。”

我在心底比了个胜利知道自己赌对了。

首先他是个绅士不可能对女生发太大的脾气其次他是真的想读书。所以这份礼物无论如何他都会接下。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林以勖没有选择医学系而是陪着我念了商管。

你看这个男人如此贴心我要如何不爱他

是的我恬不知耻地将他选择商管归功于自己毕竟除了这个理由我想象不到别的原因可是后来的事实狠狠给了我一耳光让我知道自己的想象有多贫瘠自己的自信又多么可笑。

4

大概是有林以勖陪伴我的大学四年过得很快。对我而言学业不算太忙对林以勖来说却翻倍辛苦。

他婉言谢绝了我爸的工资靠干一些别人不想干的脏活累活来赚外快。

多少次我看到他课间疲惫地趴在桌子上补觉上课铃一响又精神抖擞地记笔记班里测试他次次都拿第一连教授都起了惜才之心拍着他的肩膀劝他考研究生。

我很心疼他却又有些骄傲这就是我看上的人他不靠别人自己就能把腰挺直。我越靠近他越会被他吸引哪怕没有那张俊美的脸他也能在人群里发光。

这几年里我或真或假同他告白过很多次每回他都拒绝了大概是我提到他的次数太多连我爸说“既然他这么好有空带回来给我看看。”

我卡了壳故作娇羞地避开这个话题。林以勖总拿我当小孩子看他对我的记忆像是停留在初见时那个背双肩包的小丫头固执地不肯看一看如今的我可我已经长大了。

大四毕业前学院组织毕业旅行我爸大手笔包下飞机送我们全班去日本泡温泉。我软磨硬泡了很久林以勖总算答应一起去。

飞机落地后我躺在床上痛不欲生万恶的生理期不期而至折磨得我几欲一头撞死。好在我记起今日的计划到了晚上还是忍痛爬起涂脂抹粉英勇地往山上爬。

等我上了山林以勖也如约而来。

月色正好柔纱似的月光为他的脸笼上一层温柔的光影。看到我他步子停顿一下一脸无奈“不是说有班级活动吗”

我疼得直冒虚汗还是打起精神说“我骗你的呀。”

他上前敲了我一下“又打什么鬼主意”

他这么问我反而害羞起来告白的话噎在嘴里怎么都说不出来。就在我组织语言时他忽然说“稍等我接个电话。”

他走到一边接听电话我琢磨着到底怎么开口好不容易理出个头绪他也走了过来脸色沉郁地对我说“明烛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你能帮我订今晚飞香港的机票吗”

这大概就是人生我被他的坏脸色唬住静静听他说完原委。月色还是那么好可我的心已经沉到了不见底的地方他第一次期盼地望着我我终究不忍他失望努力微笑着说“可以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急切地问我。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向着他张开双手“我要你背我下去。”

那条山路共有六百四十七级台阶道边我让人挂满了琉璃灯积雪折着橘色的灯光将整条路照得亮如白昼而我伏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急不可耐的呼吸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怎么了”他敏感地问道。

我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生理痛。”

“真是胡闹生理痛还爬山”

他的话被淹没在忽然响起的烟火声中我们的背后大朵烟花将沉寂的夜色撕扯开来千朵万朵璀璨的烟花划破天际这才是我要送给他的惊喜。当初我爸向我妈求婚时用了这一招将我妈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有样学样却到底忽视了至关重要的一样——

我同林以勖从来是我自作多情他坦坦荡荡半点儿凡心都未曾动过。

好疼啊真的好疼我哭得不顾形象满面都是眼泪。林以勖加紧步子向山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安慰我要我别怕马上就到了。

可他不知道我多情愿这条山路一直到不了尽头他就这么背我一辈子该多好。

5

大学毕业后我没工作先来了一圈环球旅行等我旅行归来去找林以勖才知道他已经旷工多日被警署辞退了。

我是在一家小小的医院找到他的破旧的八人病房他坐在靠窗的病床前仔细替床上的老人擦拭手臂——那是他的母亲。因为家族遗传病他的母亲智商只有六岁孩童水平在他为了别人奔波劳碌时自己跑出家门出了车祸导致瘫痪。

窗外晴空万里他的眸中藏着深深的悔恨像是将迎来一场大雨。

我把花放在一边轻轻叫了他一声“以勖哥。”

他像是倏然惊醒冲我微笑“你怎么来了”

那笑容勉强到无话可说我终于忍不住跳脚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林以勖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朋友对不对”

病房里大家都看向我他苦笑一声将我揽入怀中“明烛冷静点儿。”

去你的冷静去你的朋友我把头埋在他怀中感受到他消瘦的臂膀哽咽道“你这个大傻瓜为了那个女人你瞧你得到了什么她根本不爱你啊”

是的我知道他突然赶回香港他奔波不停以致疏于照顾母亲都是因为一个人——

那个和他青梅竹马的女人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许如栩

许如栩家里卖水果算是小富可惜经济不景气她家破产后从日本赶回来的林以勖替她奔走才保下了一部分家产。之后她把这些家产变卖飞去加拿大继续过日子留下一个傻瓜面对瘫痪的母亲内疚到海枯石烂。

若不是他疏忽忘了锁门他的母亲也不会跑出家门以致被车撞倒。

我戳到了林以勖的痛脚他抱我抱得很紧。我忍着疼回抱着他放缓语气说“我替伯母准备了私家医院不要拒绝我好吗”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请来的看护涌进病房收拾东西他放开我深深望了我一眼“你知道也许我永远给不了你想要的。”

“没关系。”我擦去眼角泪水笑了笑“我时间还有很多。”

我已经等了他这么久再久一点儿也没关系。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看望他母亲医院在郊外寸土寸金的地方也能挤出一片世外桃源他母亲像个孩子总要我们推着她出去玩林以勖劝我很多次要我找个门当户对的好男人我笑一笑隔天又带着糕点准时前来。

他拿我没办法只好替我处理带来的文件我爸把我下放到一家小公司事情多如牛毛林以勖却总能面面俱到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他改读商科从不是为了我许如栩的父亲嫌弃他是个小警察要他辞职继承自己的衣钵因此他苦心钻研想要未来替老丈人做好生意。

他的情藏得这样深如果许如栩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也许会后悔。

可惜我不准这样的“也许”发生。

一年多后林以勖的母亲去世了。

这个老人走得并不安详回光返照时她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窗外绿树成荫她却哭得像个孩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

这是她死前最后一个愿望却终究没有实现。

处理完她的丧事林以勖和我告别他穿一身黑衣胸袋上插着枝白花惨淡的光为他洒上一层淡薄的阴影。他向我鞠了一躬认真地说“我要带她回家。”

“你还会回来吗”我不舍地问。

他扯动嘴角却只是说“也许吧。”

我知道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这里有他的痛苦也没有让他留恋的人或物。

我没有挽留他。

三月的海边温度还很低空气带着咸腥的味道我同林以勖在他母亲的故乡再次相遇。

也许不算相遇我先他一步而来买下这片将被改建成度假村的渔村维持原样静候他的到来。海浪拍打着岩石前推后拥地赶至脚边我站在原地向着他伸出手掌心里一把钥匙熠熠生辉。

“这把钥匙是你家的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从见面起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垂首抱着怀中的骨灰坛。见到钥匙他的眼神方才活了过来他慢慢看向我将我映在了眼底“明烛……”

我们之间好像总是这样我做了一些事他反感或感慨千言万语于他口中汇成我的名字我便已经满足。良久我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到了家门前他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渔村沉静到寂寥他将骨灰坛轻轻放在桌上忽然跪倒在地这个一直以来从容温和的男人终于在这一刻失声痛哭。我上前抱住他的脖颈一遍遍地抚慰他“以勖你带着她回家了。”

我陪他去海边将他母亲的骨灰撒入大海。灰白色的灰烬像是翻飞的蝴蝶轻盈地坠入海中他的目光追随着海浪远去忽然他牵住了我的手。

“谢谢。”他没有看我声音平静像是宣告一个早已落定的结局“也许我还不爱你可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这就是我求了很久的结局我微笑着踮起脚将一个吻印在他唇边。他反手揽住我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唇冰凉不带半点儿感情像是已然熄灭的劫灰而我期待这一点儿可怜的碰触已经太久。

6

飞回香港后的第一件事我拉着林以勖去领了结婚证。

交完手续费后我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工作人员等印章盖在那本证件上我的心才落了下来。

一路上我都在翻看结婚证我们俩的照片并排贴在上面像是情投意合到了极点。当然这是假的他为了报恩才娶我只有感激没有爱。可是无所谓我的爱自私到了极点只要他属于我我便再无怨言。

我们领证时被小报记者拍到隔天便上了头条标题很耸动——《地产大亨独女下嫁无业游民》。我爸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我们结婚的人他勃然大怒地杀到我面前抬手就要给林以勖一个耳光。

我拦住他翻了个白眼“爸你干吗”

“我打死这个浑蛋”我爸挽起袖子“不声不响拐走你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林以勖从头到尾没说话他态度良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爸无奈只好认下这个女婿。第二天舆论风向就转了报纸都在说我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爸弹弹报纸得意道“瞧见没有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子你好好对明烛我肯定不会亏待你。”

他疼我在别墅旁边又买了栋别墅给我们住。搬进去第一天林以勖在门口看了很久我牵着他的手笑道“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把我送回家。”

“记得。”他微笑着笑意却没达眼底“那时看到你家的地址我就猜到你的身份不一般。”

我知道他的心结前任女友的父亲嫌贫爱富所以他一向对有钱人敬而远之。

可我有钱也愿意让他有钱我爸把他安排进了公司。他从基层干起勤勤恳恳让那些说他吃软饭的人无话可说。

他的职位越来越高从分公司提拔到总公司从小员工升到经理我说过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用靠着别人自己也能把腰挺直。

我爸夸我有眼光发掘出个人才。他挤眉弄眼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给他生个孙子他就能光荣退休把公司交给林以勖了。

可惜连我自己都心不在此实在无法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我爸抱孙子的梦想暂时不能达成了。

婚后六年林以勖被破格提拔为总经理那天他喝醉了回家倒在床上沉沉入睡。我替他脱鞋随手点开他的手机想看看他明天的日程安排。

他将日程安排得清晰明了我一条条翻下去就像是在观看他的一天。我的手忽然停在屏幕上我看到一条普通到让人几乎忽略过去的日程。

说不清那一瞬间的感觉我看到上面写着8:00pm同如栩见面。

第二天下班时我去接林以勖。

他正往外走看到我时脚步顿了一下转而问道“你怎么来了”

“爸爸今天请我们吃饭。”我挽起他的胳膊状似无意道“你不会让老人家失望吧”

他果然随着我往车边走到了餐厅楼下他说“你先上去我打个电话就来。”

“有什么电话这么重要家庭聚会其他都要让路。”我佯装不悦抢过手机摁了关机“总经理大人爸爸正等着我们呢。”

他的神色有些沉寂却没再多说跟着我上了楼。那天我们度过一个很愉快的家庭聚会回家时我和林以勖都很沉默。广播里主持正在介绍一家鱼翅捞饭我仔细听了林以勖忽然问我“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啊”我下意识回答“我们过两天去吃鱼翅捞饭吧。”

其实是有的我不想他和许如栩见面怕许如栩乱说话怕他们旧情复燃可这些我统统压在心底。我变成一个最精明的特务买通他的秘书职员全方位监控他每当他要同许如栩见面我都会见缝插针地阻止。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林以勖睡姿很端正我凑过去借着月光看他长长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入怀里气息慵懒地问我“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我委屈道“我害怕。”

“别害怕我就算见了她也不会和她有什么的。”他叹了口气安抚我“明烛你要对我有信心。”

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我胡乱钻进他怀里亲他的嘴角。他反吻过来将我压在身下“是不是该生个孩子你才会放心”

吻密密匝匝落了下来我在他的攻城略地里化成一汪春水。情欲淹没一切让我暂时忘却许如栩可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7

那一年冬天我和林以勖离婚。

我爸把我拖起来时我正抱着酒喝得烂醉。屋子里炉火烧得很旺暖洋洋地映在脸上像一个温暖的吻。我发酒疯光着脚在地上乱跑。我爸揪住我抬手给了我一耳光。

这耳光打得极重我跌在沙发上一咧嘴就要哭。我爸大吼一声“不准哭”

我吓了一跳把哭声憋回肚子里泪珠子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我爸像是气到了极点掏出烟抽了一口又摁灭坐在沙发上叹息道“丫头啊——”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

离婚后我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日三餐用人替我做好端来又原样端走我仅靠空气活着瘦了十几斤整个人丑得像是捡来的孩子可我没有办法。

良久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我做了一件错事可我没想到会错得那样离谱。”

想想也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想要告白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少年赶回香港替别的女人收拾残局。嫉妒啃咬着我的心我用钱砸出一条通天路许家被百般刁难林以勖的所有努力都成了无用功许如栩万般无奈下拿了我给的钱移民加拿大。

飞机起飞那天林以勖赶往机场想要拦下她但他走得太急忘了锁门他的母亲跑了出来被车撞飞导致瘫痪。

当他同许如栩见面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后果然同我离婚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们两不相欠了。”

眼泪流干我的酒也醒了我爸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叹道“是我不好宠你过头了。”

哪里是他的错呢一切的源头都在我这里是我的嫉妒毁了一切。

我无话可说只能起身把饭胡乱往嘴里塞。余光里我看到我爸仰起脸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

混乱的生活终于结束我走出家门学着适应没有林以勖的生活。

我各地游荡带着一堆堆的书去大陆的山区教那些孩子读书认字给他们讲山外面的生活。他们叫我“盛老师”总是围着我笑得像花一样。我和林以勖始终没有孩子大概是到了年龄我开始觉得有个孩子也不错。

可惜我想一起养孩子的那个人已经不要我了。

和林以勖离婚第四年我回到了香港进了总公司帮我爸处理公务。

他有点儿老了鬓角的斑白再也压不住他索性也不再染发。这个老顽固总致力于给我介绍青年才俊我笑嘻嘻应下来却没去吃过一顿饭。

我爸拿我没办法他念叨着想抱孙子看我不说话又小心翼翼地说“爹地开玩笑的宠你还宠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宠孙子。”

我被他逗笑了转头却落了泪。

隔天我终于和一位青年才俊约会地点在中环的米其林餐厅很巧正好是我同林以勖经常去的那家。对方替我点了红酒、玫瑰尽力逗我开心。我敷衍地笑了笑埋头专心吃牛排。

“盛小姐。”他叫我名字“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没有没有。”我怕他去我爸面前乱说连忙解释“我对你一见钟情有点儿自惭形秽。”

邻桌有人站起来走过时狠狠碰了他一下他面前的红酒打翻了顿时一片狼藉。我憋住笑抬起眼来只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戴着礼帽匆匆往前走。

红酒漫到我这边我抽出纸巾漫不经心地擦拭。水晶吊灯映出纷扰的人影那道身影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忽然想到什么猛地起身向外跑去。

门外空荡荡一片暗沉的天空一颗星星都看不到我靠在墙上喘气半晌后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我竟然会以为刚刚那道身影是林以勖。

太傻了我真是太傻了他已经和许如栩移民加拿大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怎么会回来呢

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我吸一口气劝自己别哭。下一刻有人拽起我将我摁在墙上一个吻狠狠地落了下来。

这是个近乎绝望的吻血的腥气弥漫唇齿他贪婪地汲取每一寸空气像是想将我整个吞没。他的手遮住我的视线我看不分明心却告诉我面前的人分明就是林以勖。

许久他放开我手却仍遮住我的眼睛。我喃喃地叫了一声“以勖……”

那手颤抖一下他凑过来低声说“如果你这么容易一见钟情为什么当初要选择我呢如果不是我就好了我还是个普通的小警察大概现在已经和青梅竹马结婚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亲人也没有了爱人。”

盛明烛不准睁开眼你不准看我。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要彻底离开你了。”

那修长温暖的手缓缓离开我的眼睛我不敢说话不敢睁眼只能默默地流泪。

我多么想睁开眼目送你离开可如果这是你对我最后的要求那么好吧我会照做。

脚步声渐渐远去及至最后再也听不到我终于睁开眼眼前却再也没有那个让我无法忘却的身影。

8

我和林以勖离婚第五年在我不知道的地球另一端林以勖正坐在窗前。

窗外是弥漫了天地的大雪这是一个允许安乐死的国家他终于选择在这一天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林家人的宿命。

潜伏在血脉里的家族遗传病让整个家族饱受痛苦林以勖亦不例外。当他病发时每一刻都在忘却事情记忆已经退回了二十岁。

那一年他遇到一个女孩背着双肩包说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艳阳下她笑嘻嘻地对他说“阿sir我要报警。”

太阳那样大晒得人头发昏他心跳得有点儿快转开视线问她“怎么了”

可她和他不是一类人她有似锦的前程而他只是个小警察他沉默地升起车窗将他们的距离拉到陌生人那么远。

如今他再回头发现已经过去了这样久。

盛明烛……”

他一字一句地念她的名字他记得他姓林她姓盛百家姓里他们并排挨在一起千百年都没有分开。

那个人执着任性哪怕他一千次说不爱她她也能一千零一次仰起脸来努力微笑。

最后的一吻是他无奈的告别。他不顾医生的反对返回香港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那时他已经很憔悴了在长久的病痛折磨下昔日俊朗的眉目变得苍白而阴郁但他仍在尽力保持最后的体面想在她心底留下最美好的印象。

他不想她看着自己渐渐失去记忆丑态百出。他要在仍记得她的岁月里同这个世界告别。

打在血管里的药剂开始发挥作用视线渐渐模糊林以勖慢慢阖上眼眼前像是看到一个少女站在海边手中的钥匙熠熠生辉少女的笑容那样美像是一场注定别离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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