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九年,皖南石棣的仙寓山上,有一座小茶园,茶园的主人姓陆。陆家自称是茶圣陆羽的后人,家境殷实,茶园每年精心收获好茶,只送与知己亲朋饮用,并不为获利。因为陆老曾经是先皇的幕僚,当地官员虽然都觊觎陆家茶园,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这一年陆老身体微恙,叫过儿子陆真,说道:“仙寓山终年雾气不散,太过潮湿,不适合老年人久居,因我一直舍不下茶园,不肯下山,如今真是扛不住了,这边就交与你打理吧。”
陆真是个只喜欢读书不喜功名的书呆子,一口应允下来。其实茶园不大,又有在陆家多年的老仆人打理,不用他操心。即便是这样,陆老下山后,陆真还是每日早晚去茶园巡视。
这一天,他刚进茶园,就见前面闪过一黑影。陆真知道对陆家茶园感兴趣的人不少,因为陆家出产的雾里青,品质格外精良,茶汤浅黄明亮,全芽完整嫩绿,是雾里青茶中的极品。更有人传陆家茶园中有一棵老茶树,是当年陆羽种下的,心术不正想窃取老茶树的大有人在。陆真紧赶慢赶奔黑影躲藏的方向而去,果然看到在一棵茶树后面有个黑衣人,紧缩成一团。
陆真上前用力一拽,把黑衣人的兜帽掀开后,他却愣住了,眼前是个金发碧眼的少女,像金丝般闪光的头发打着波浪卷一倾而下,拥着一张白玉清秀的粉面,一双碧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趁陆真还在发呆,少女找了一个机会夺路而逃。陆真没有去追赶,而是立刻到百年老茶树前查看,发现树身上有一处新伤,像是折断了一根树枝,他心疼得不得了。
陆真在镇上见过西洋人,也看到过西洋女子,可是这样美得像教堂画上带翅膀的天使一般的却没见过,茶园中邂逅的西洋少女像个影子,深深印在他的心中。陆真几天茶饭不思,最后干脆下山来到镇上。他刚走进茶馆,小二就笑着迎上来说:“陆少爷难得赏脸,快上座。”说着引他到楼上的雅间。
雅间凭窗处正好有位置,陆真过去坐下,向下面看去。这时正是中午,街道上十分热闹。远远的一阵喧哗,走来一队人,走在前面的是个穿黑袍的外国神父,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地洒着圣水。还不时停下来叫过行人,让跟随的修女送一块小面饼。陆真心念一动,快步下楼。
神父正好拦住他,洒圣水祝福过了,示意修女递上面饼,修女却如被定身一般,动也不动。其实陆真早就认出来了,眼前的修女就是当日茶园中的少女。神父咳了一下,修女这才回过神来,涨得满面通红胡乱向陆真嘴中塞了一块面饼,陆真慌乱中竟然在修女的手指上咬了一下。这次依然是眼睁睁看着他梦中的西洋少女离开,可是他已经知道去哪里找她了。
陆真在小教堂外晃了半天,修女终于忍不住跑过来,远远掷过一个纸团。陆真打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教堂后面小树林。陆真过去等了半天,修女这才气喘嘘嘘地跑过来,一见到陆真她就摇着手用蹩脚的中文说道:“求你原谅我吧,我只是要一个小树枝,我没有做什么坏事!”
陆真不由得冷笑道:“小树枝?你要知道,雾里青茶的茶树枝也是价值连城,你偷的可不是一般宝贝,还说没做坏事?”修女吓得脸色苍白,头上冷汗淋淋,竟然脚一软晕了过去。陆真只是想随便吓唬她一下,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后果。吓得他忙抱住修女,又掐人中又扇风。半晌修女慢慢回转过来,含泪还要告饶,陆真忙说:“你别怕,我原谅你了。”修女见陆真不像说假话,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缓缓讲出一段往事,陆真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修女叫格蕾娜,是瑞典人,她的母亲劳拉在伯爵夫人家做女佣。劳拉是伯爵夫人的心腹女佣,在她的城堡服务了二十多年,伯爵夫人每年夏天到城堡度假,都是劳拉服侍。就在前年夏天,伯爵夫人如常带着众友人来到城堡,城堡的狂欢开始了。伯爵夫人到达城堡的第一天,就把劳拉叫到房间,拿出一个古朴的青花瓷罐,嘱咐说:“这是我用同样重量的珠宝换来的茶叶,它来自遥远的天朝,叫雾里青,是茶叶中的极品。今天晚上我要用它招待贵宾,你去准备一下。”
劳拉听说过雾里青的名字,在贵族的眼中,它比黄金还要珍贵。劳拉亲自准备茶具,一直忙碌到下午,这时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说伯爵夫人在到处找她。劳拉有些奇怪,因为这时间夫人一般都是在午睡,可是看传话的人衣着华丽,应该是夫人的贵客。
劳拉急忙来到夫人的房间,门虚掩着,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却见夫人仰面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不像睡觉的样。她吓得扑上去大叫夫人,情急之下把一杯凉茶浇在夫人脸上,夫人这才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夫人的目光一转,突然尖叫起来:“天啊,我的雾里青!”劳拉这才发现早上看到的青花瓷罐碎在地上,里面的锡包都不见了。让劳拉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伯爵夫人一口咬定雾里青被盗和劳拉有关,因为涉案金额巨大,劳拉被判了终身监禁。
格蕾娜为救母亲,去找伯爵夫人求情,没想到伯爵夫人冷冷地说,只要她能交上同等数量的雾里青,就会让法官放了劳拉。格蕾娜不由得绝望了,这在她是不可能的事。正巧这时有传教士招修女一同赴中国传教,她就报名前往,她想看看这个出产雾里青的国家,能不能给母亲带来一丝生机。
陆真怎么也想不到,一包茶叶,能让一个人失去自由。他皱了皱眉说:“你等着偷到的树枝长成树,要很多年,再说了雾里青茶加工流程讲究,你不懂茶根本制不成茶叶。而且雾里青要精挑细选,一斤茶要一万五到两万个芽头,你哪里弄得到?就是我们茶园一年的产量也有限。”
格蕾娜听罢,呜咽起来,陆真的心念一动,忙劝道:“我们家茶园虽小,可是供你点雾里青还是有的。去年的陈茶都让家父送人了,今年的新茶不久就要下来,你再等等。”
从那以后,陆真和格蕾娜成了好朋友,格蕾娜有时间就上山来找陆真,两个人在茶园里照顾茶树,陆真还教格蕾娜学习中文。这一天他们两个正聊得开心,突然听到一声喝叱,俩人抬头一看,都吓了一跳,原来是陆老回来了。陆老不放心山上茶园,再加上马上要采茶了,便回来坐镇,想不到一进茶园就看到儿子和西洋人混在一起。不理会陆真的解释,陆老把格蕾娜赶下山,这才气哼哼地对陆真说:“这些西洋人没一个好东西,不信你看着吧,早晚要和我们大清朝打一仗。”
陆真低声下气地求父亲,想要点新茶给格蕾娜,陆老又是一口回绝道:“我的老朋友常大人近日要过来,今年的茶都给他了。”常大人曾和陆老同朝为官,感情颇深,陆老念旧,总不忘给他准备新茶。
见父亲这样不通人情,陆真也不敢深劝,只得从长计议。正巧这天常大人上山,他找个机会溜下山来看格蕾娜,安慰她一下。天黑时陆真才回到茶园,一进门就觉得异样,没有酒宴,冷冷清清不说,父亲愁容满面,对着孤灯发呆,见他回来,叹口气说:“我们家要败了,你收拾一下去山下住吧。”
陆真急忙问道:“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下山茶园怎么办?”陆老流下两行浊泪,叹息道:“是爹爹交友不慎啊。”原来常大人马上回京述职,想上下打点关系弄个一官半职,偏他就看中了陆家的茶园。今天来半逼半买,非得让陆老把茶园转给他。常大人现在位高权重,地方官哪个不溜须着,只怕硬夺起来,陆家没有招架之力。
父子两个商议来商议去也没有好办法,茶园不像活动的物件儿,能背上逃荒去,现成摆在这里,怎么能守得住。天快亮时,陆真才劝着父亲休息一会。
果然,这边太阳刚露脸,常大人就上门来了,写好的文书摆在桌上,陆老不签也得签,他一闭眼,一横心,拿起笔刚要写,突然听门口陆真叫道:“爹,慢!”
再看陆真从门外走进来,躬身哈腰扶着一位西洋贵妇人。贵妇人走进来,正眼都不看常大人,只是伸手向陆老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陆真忙过来翻译说:“爹,这是瑞典的参赞夫人,想买下我们这座茶园,我已经和她谈好价格了,她现在来签合同。”
常大人见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当然不满,上前一步,怒气冲冲地问:“陆兄,我们协商在先,这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参赞夫人柳眉一挑,脸上十分不悦,嘀嘀咕咕又说了一堆,陆真听着面露难色,连连鞠躬,说道:“是,是,夫人息怒!”又转向陆老和常大人,不卑不亢地说:“常大人,参赞夫人说了,这个茶园不管出多少钱,她都要买,如果常大人想夺爱,她会在她的丈夫进京参见天朝圣君时讲明事实。”常大人头上的汗都滴下来了,乾隆皇上对外国人十分重视,如果真告上这一状,只怕比老百姓上个万民折要严重得多。他连忙说:“夫人喜欢茶园,常某就割爱了,告退。”
陆老一直呆呆坐在一边,等常大人一行走远了,这才回过神来。陆真笑道:“爹,看我想这办法好吧。我让格蕾娜扮成参赞夫人,还真把他吓跑了。”陆老虽然嘴上不说,可是看格蕾娜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
有了陆老的默许,格蕾娜成了茶园的常客,亲眼见证雾里青怎么从嫩绿喜人的小叶片,变成清香扑鼻的茶中极品。今年收成不错,陆家茶园一片欣喜。陆老答应选出上好的雾里青,让格蕾娜带回国,去救她的母亲。
陆真舍不得格蕾娜,虽然她一直说很快就会再回来。这天夜里他辗转难眠,忍不住偷着下了山,溜到教堂去看格蕾娜。两个人正卿卿我我,聊得难舍难分,突然听到人声四起,他们吓得跳起身,这才发现半山腰茶园处似乎有火光。陆真和格蕾娜向山上狂奔而去,等他们赶到时,茶园已经被火海包围了。
等大火熄灭时,房子已经烧落了架。他们找到陆老的尸体时,只见他扑在地上,紧紧护住一个青花瓷罐。青花瓷罐丝毫未损,里面的锡包里是陆老亲手为格蕾娜选出来的上等雾里青。陆真和格蕾娜跪在烧焦的土地上悲痛欲绝,不用问他们都已经知道了纵火人是谁。仙寓山终年潮湿,茶树又是枝叶圆润,若不是被淋上桐油点燃,不会烧到如此地步,常大人心狠手辣,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让别人得到。
陆真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斗不过他,他决定和格蕾娜一起去瑞典,先救下她的母亲,然后回到天朝,为父亲讨回公道。在出门前,他挖出古茶树的树根,它们依然还有生命。陆真把它藏好,就和格蕾娜登上了“哥德堡”号,他们要去遥远的瑞典,新世界向他们打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