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来没有去过巴黎,只是在我能想像的范围里想像了巴黎:塞纳河、卢浮宫、艾菲尔铁塔,还有,我懵懂的初恋情愫。
所以,高考报志愿时我改变了想学习中文的想法,报了法语系。虽然之前,我对法语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巫苏扬在那里,这就够了。
毕业后我就做法语翻译,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有去法国的机会;总有一天,我会走到巫苏扬的面前,然后说,嗨,我来了。
七年前的我,穿着旧的棉布裙子和不是很白的球鞋,总是一个人在足球场上跑步。身后响起脚步声时,我就知道是巫苏扬来了。两个十六岁的少年,每天在日落前跑步,这是我和他的秘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大使的儿子,早晚有一天要去法国的。
直到那天,他忽然拦住了我,然后静静地看着我,我低着头,一直一直不敢抬起头来。落日照在我们的肩上,他很瘦也很高,我也是,我们的影子很长很长。
我要走了,他忽然说。
我一下抬起头来,脸色惨白。他手上有一支钢笔,崭新的英雄钢笔。把手打开,他说。
我打开手,他把钢笔放在我手里:给我写信。
不想哭的,此时我哭了算什么?但眼泪一粒粒地落着,他慌张地看我。我们都没带纸巾和手帕,我只有胡乱地抹着,渐渐脸就成了花猫一样,我哭得更凶。除了哭,我没有任何办法。
班里开会欢送他,很多人送他礼物。那天我感冒了高烧了,所以没有去。我一直握着我想送他的礼物,一个红色的心型音乐盒,里面的曲子是《魂断蓝桥》。巫苏扬走的时候我是有感应的,因为那时我望着窗外秋意渐浓的天空,心里空荡似水,音乐盒被我一遍遍上紧发条,魂断蓝桥,魂断蓝桥。
我一直用着巫苏扬给我的钢笔,给他写了很多信,但一封也没有寄出去。很厚很厚的信,放在我抽屉的角落里,因为他没有告诉我地址,这是一个致命的疏忽。
但他给全班来了一封信,班主任在班上读了,我静静地听了。那里面所有称谓都用的是你们,没有单指另外谁。我想和老师去要地址,因为老师说,谁想给巫苏扬写信,就上办公室和她要地址。
米玉玉去了,曾丽去了,雪儿也去了,很多人想给远在巴黎的巫苏扬写信。她们写了什么我永远不会知道,但半年以后,她们写的信全被退了回来。雪儿说,巫苏扬搬家了。
唯独我,没有去要他的地址。我不想泄露了我的秘密,但用着那支钢笔给他写信时,我总有一种幸福和喜悦。那时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去巴黎。
那时我床前挂着一张世界地图,我用红笔圈上了巴黎,上面写上他名字的缩写:WSY。巴黎有多远?只要是想着,闭上眼时,它就在我的心里。
两年后,我上大学学了法语。所有人说我是个浪漫的女孩子,那么多人学英语,只有我选择了法语。没有人知道我选择法语的秘密。
四年后我毕业,不再穿旧的棉布裙子和球鞋,而穿宝姿时装,细带子的高跟鞋,戴着谢瑞麟的珠宝,用着夏奈尔的香水和兰蔻的口红。很多人认不出我了,我站在镜子前呆呆地想,如果巫苏扬看到,他会认出我吗?
2
我去给法国来的一个时装公司做翻译,他们是来考察中国的高级时装市场的。不断有人问我一些时装的问题,我极有耐心地解答着。所有人都问过我问题,只有那个一直戴着墨镜的男人眼睛看着别处,以我的经验,他才是老总。果然,一个人过来说,我们老总问你,哪里上的中学?我笑笑,对不起,这和业务没有关系,所以,我可以不回答。
我抬眼望去,那个墨镜男人嘴角微笑着,典型的法国人的笑,但他明显不是法国人。因为肤色如我一样,黄皮肤,黑头发,或者,他是日本人或韩国人?
他终于走过来,你真的不想说吗?地道的法语非常好听,声音是磁性的。
我点头,因为这和我现在的工作没有关系。
那个好像是秘书的人走过来说,这是我们的老总比克。
比克?我伸出手去,比克先生好。
他摘下墨镜,我的眼睛花了一下,他有点像一个人,也是那么深的眼睛,只是他太高了,那个离开的巫苏扬才一米七三,而眼前的人是一米八二吧?高高帅帅的样子足以让法国女人心动吧?
小姐去过巴黎吗?
经常去。我笑着又补充,在梦中,因为,巴黎是我的梦想之城。
你记得一个叫巫苏扬的人吗?
那会儿,所有人都被他派去看时装公司的情况,就剩下我和他了。
我抬起头来,久久地看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一声:巫苏扬?
我听出自己的声音几乎变了形,因为心,早就哆嗦成一只冬天的小鸟了。
3
我和巫苏扬出其不意的相遇像传奇故事一样,甚至我们一起坐到星巴克里时我还怀疑是不是认错了人。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很旧很旧的东西,是一只铁的铅笔盒。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他曾用过的铅笔盒,那时他在我的后排,每次进教室里,我都看到他在铅笔盒的底下刻着什么。
我一直想知道他刻的是什么,但还没有来得及知道,他就去了巴黎。
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是不是钢笔丢了?
我摇着头,不是钢笔丢了,不是没给你写信,只是那些信,当我想寄时却无从寄了。
他把那个黑黑的磨耗了很多年的铅笔盒翻了过来,我终于看到了后面刻了什么。
倪念童。倪念童。倪念童。倪念童。
倪念童是我的名字。
4
我还忘记了说一件事情,班主任在念那封信时说巫苏扬在想着我们呢,而且他对自己的同学充满了怀念,因为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想念的同学们,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我带走了你们所有的祝福和礼物,也带走了全班56颗心,还有,我带走了自己的一只旧铅笔盒,那里面,装满了我的思念。
雪儿对我说,一只旧的铅笔盒能装什么思念,巫苏扬真不愧是我们班的诗人啊。雪儿不止一次地说自己喜欢那种瘦瘦高高又浪漫的男生,她所有的描述全是一个人。七年之后我又见到她,这次她身边站着一个像肥肠一样的男生,又短又粗而且嘴里喷着酒气,说话“我靠我靠”的。我讽刺雪儿说,你现在的老公和七年前的理想真是大相径庭啊,这个发了福的小女子说,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然后她忽然反问我,你,喜欢过巫苏扬没有?
我的脸立刻就红了,她嘻嘻地笑着,我们都知道你们俩相互喜欢,但你天生是个胆小鬼,所以,你会错过你的爱情。别把人都当成傻子啊,你学法语我就知道了你的秘密,怎么样,去巴黎吗?有机会让我老公给你办出国,他在一家外事公司,还能办点正事的。
巴黎巴黎,我所有的恋都在巴黎,但我去不成巴黎,我只是在世界地图上和那些电视片上看到过巴黎。我笑着对雪儿说,有的时候,梦想巴黎比真的去巴黎还要好。
雪儿积极而热络地为我介绍法国的小伙子,我们总是见不了几面就会分手。我以为会了法语就能很好地交流,其实一点也不是。在和那些英俊的法国小伙子交往时,我往往是很结巴,令他们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是一名法语翻译。其实我只是在梦想巴黎,假如没有了巫苏扬,巴黎也只是巴黎,和任何一个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把巫苏扬带回了自己在北京的小巢里,那里面东西不多,宜家的几件简单家俱,床头上我的照片,十七岁时穿着旧衣旧裙时的羞涩和腼腆。其实我的时光一直停在了那里,虽然后来我去影楼照了很多写真集,但那都不是我,那是另一个女子,因为,那个女子的眼神是空洞的。
还有的摆设就是那个已经旧了的音乐盒,我重新上紧了发条,“魂断蓝桥”的音乐在屋里响起米。我的床头照样有一张世界地图,在巴黎那里我用红笔圈上,然后是我写的三个字母WSY。那三个字母谁也看不懂。
但巫苏扬说,那是巫苏扬的缩写对吗?
我的眼泪打湿了我的白衬衣,我很快发现自己依然没有纸巾和手帕。但这次,我没有胡乱抹,因为巫苏扬伸出手来,一滴滴把我的眼泪擦掉;到最后他终于擦不清了,就把我抱在怀里,用他的吻来擦。
而他并不知道,抽屉里,还有那支老钢笔和很厚很厚的信。
我终于到达了巴黎,因为我梦想的巴黎就是巫苏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