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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小姐恋习记

1

何子衍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美甲店做指甲。

我一向抵触这种花花绿绿的东西,大概是脑子进水了,竟念头一闪走进来。店主笑眯眯地拿着样图在细致地工作,我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

“你来吗?我们在打麻将,三缺一。”

话在嘴边转了转,我说:“不来。”

“怎么着?”

本来一两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可我突然厌烦起他这样事无巨细地刨根问底。“不想来。”

“周丛薇,我发现你是不是空窗太久了,憋得脾气大变啊。”他一句话将我噎回来。

“关你什么事。总比某些人到处发春的好。”

他“啪”的一声挂了电话,最后撂下一句:“不来不来。”

被他一句话噎住,我胸口直发堵。

店主看了我一眼:“跟男朋友生气?”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还想多活几年。”

满手的花花绿绿,我自己看得也直皱眉,但是一想到何子衍最讨厌这个,心情又莫名其妙好起来。

我才走出美甲店,就远远看到他衣冠楚楚从一辆招摇的车上下来。他旁边的女生,漂亮优雅,正仔细听他说话,眼里全是依赖和迷恋。

这是一个春天,这个城市到处是飞扬的柳絮,看起来与幼时并未不同。柳絮轻轻软软地落到地上,落在心里。

这些年啊,有些东西就这样轻飘飘又沉甸甸地摆在那里。它惯性到被忽略,却永远不可能被遗忘。无论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始终沉默、绝望得一如当初。

2

何子衍第一次见面,和我正式被带回周家是同一个日子。

回想起来已经不太真切,只记得那天他身旁跟了一群小孩子,看起来特别威风。我孤零零地跟在爷爷的秘书后面,与旁边呼啦而过的热闹风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后来,我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何子衍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他是那种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十八般武艺至少会十七样半,个个都拿得出手,而且嘴甜惯于卖好。加上他爸爸那时也已经身居高位,大院里的大人们都特别喜欢他,小孩子则是一半一半——一半是服,一半是怕。

不过在那时的我看来,他实在是有很深的劣根性。

小孩子吗,都喜欢拉帮结派。他不出所料被众人当作“老大”,而且做尽了坏事,很坏的那种。

那时的许多事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譬如他把一老太太的爱犬拐走,拿麻袋套上,浇上汽油点燃。哦,对了,他还把自己看不顺眼的小孩骗到了假山上直接推下去。那天倒也巧,小孩的头刚好撞到假山上尖锐的棱角处,流了很多血。大家都很害怕,瞬间便一哄而散。只他一个人还在原地发呆,脸色惨白。

然后他看到了我,突然间又凶神恶煞起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那时心里不是不害怕的,只是不愿露怯:“路过。”

“今天你看到的,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

“我没那么多管闲事,你也别来惹我。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直视他,针锋相对地回了一句。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走了。

“这样最好。”

后来,这件事还是被捅出去了。他爸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带上他亲自跟人家赔礼道歉。然后……然后这件事就过去了。

权力的威势从很多小事就能窥得一斑。这样的事不论放在谁家都不会善罢甘休——要知道那孩子差点没命,不过面对何家,他们就只能偃旗息鼓,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过自那以后,何子衍突然性格大变。对于大人们来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可私下里他却突然从混世魔王变成标准配置的三好少年,言情小说里的完美男主。

后来我问过这回事,当时他脸上没带丝毫情绪,淡淡地道:“就是觉得如果所有的胡作非为都能被包庇,就没什么意思了。”

大概是愧疚。

不论我怎么诈他就是死也不承认,男人啊。

3

何子衍总说我是狐狸变的——不要误会,绝对不是在变相夸我长得如何,他老人家是在讽刺我心眼多。

从小我就一直很普通,从不出众也从未出格。前者是因为怕麻烦,后者是因为没资格。

离爸妈出车祸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远了。不知为何,脑子里浮现最多的不是母亲无休无止的哭闹场面,也不是父亲动辄借酒浇愁的苦闷表情,而是他们稀少到近乎奢侈的笑脸。

说奢侈不算过分。母亲和父亲年轻时候可谓是言情小说的范本,少爷爱上灰姑娘,一见钟情生死相许。接下来是意料之中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所幸年轻,有情饮水饱,两人便上演了私奔这场恶俗的戏码。

倘若故事在这里结局就再好不过,可惜生活永远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柴米油盐渐渐把感情耗光。父亲是少爷脾气,可惜空有了脾气和傲气。我从有记忆开始,耳边就是他们无休无止的争吵。可最后在急救室,母亲看父亲的眼神是从没有过的温柔:“正丰,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后,我用白布盖上他们的遗体,像抹去他们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可此时,我心中的解脱居然大过了难过。

长久以来,无论爱也好恨也好,他们的眼中从来只有对方。我于他们的意义,不过是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听说成长是不断剥离和沉淀的过程,可在我,一直知道自己生命中某个致命的缺失。

我,周丛薇,不会爱人。

我不会爱人。

4

不过这个问题,难不倒自身条件得天独厚的何子衍同学。

初中的时候,那个家伙已在一众惨绿少年里崭露头角。男生但凡长相出色,便会被众人口耳相传几经揣测。之后何子衍的背景便被理所当然地挖掘出来,然而更难得的是,他的优秀与家庭的荫蔽几乎不相干。

风云人物,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我并不想说与他熟识,在学校碰见时我们也不曾跟对方打过招呼——所以那天在公交车上听到他跟我说话时,我格外惊诧。

“周丛薇。”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不知为何在嘈杂的车厢里格外响。

我回过头,他脸上带着何子衍式的不耐烦,指指旁边的空座。

车上的人纷纷回头,还有几个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女生在交头接耳。我虽然不耐烦接受他的恩惠,但在僵持中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他只说了一句话:“你的裤子。”

我脑袋里像有东西炸开,血液瞬间涌上头顶,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我浑身僵硬地坐下,脑子嗡嗡乱想,再不敢看他的脸。

下了车,他将校服脱下来递给我,语气硬邦邦地道:“穿上。”

往常,我同他讲话哪一次不是唇枪舌剑,可这次居然沉默了一路。快到大院门口时,他停下来:“衣服。”

“回头我洗好送给你吧。”

他愣了几秒钟,我以为他要开口拒绝,没想到他却突然转身走了。

我愣住了,有种挥拳出去却轻飘飘地打在棉花上的不真切感。

后来,我再也没看到过他穿那件衣服。都说沾了经血的东西不太干净,不过没想到他这么迷信。

我看着球场上的何子衍暗暗撇撇嘴,心想早知道我也不用费那么大劲洗了,还浪费了我半瓶洗衣液。

若你猜想下面有什么浪漫情节发生,那你便错了。

生活不是偶像剧,唯一的情节只有中规中矩——况且,我从前跟他也并没有什么交集。自从上了高中之后,我们之间的讲话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不久之后,家附近开了三号线,我经常会在地铁上碰到他。那时他背着三叶草的大包,戴着白色的耳塞,长手长脚挂在扶手上。这么一看,他长得确实不错。

后来,他时常跟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走在一起,那女生好像叫沈初妤。大概是了,年级里的名人,总不会认错。他和她慢吞吞在前面走,为了不碰面,我只能压着步子跟在后面,真是憋屈。

有一次,他和沈初妤在广告灯箱下接吻,我恰好倒霉地站在不远处,又刚好和他的眼睛对上。他倒是不避讳,就那么直直地盯着我看!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心底却在咆哮:明明是你们不检点!为什么又是我尴尬!

转过十字路口,何子衍的身影突然闪出来。

“你怎么总鬼鬼祟祟的?”

当时,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他把衣服递给我的那一幕,我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下:“那不然你给我指出回家的第二条路?”

他顿时有些气结,我很不客气地开口:“借过。”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目光中喷薄欲出的杀气,不过那又怎么样,反正我现在是很爽。

后来,我们之间基本没再起正面冲突,倒是听到了很多关于他的小道消息。

比如,今天他又出风头了;再比如,他跟沈初妤干脆地分了手。都说这个年纪的男生脑袋里全是荡漾的春心和过度的保护欲,不过我从何子衍身上却丝毫没有看到这些。

他好像有这个年龄的男生少有的清醒冷静,清楚地知道自己每一步要走什么,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

尽管其间,沈美女无数次作西子捧心状哭着上门,也送了无数次风雨无阻的“爱心餐”。连身为同性的我都要投降,可他解决问题只用了不到一节晚自习。

这未免有些可怕,但想想也是,究竟是何家的孩子。

高考过后,更是渐渐失去他的音讯。听爷爷说他申请了美国一所如雷贯耳的大学,是了,这种人只该活在传说里,我也该继续我胸无大志的生活。

我们没有什么并轨的可能,我也从未想过。

5

离高考结束已经很久了。

仿佛经过了这个特殊的节点,人生突然开始加速。日子被萃取成一帧帧薄薄的底片,最近在脑海里反复回荡的,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男友在分手前的恶言相向:“周丛薇,你扪心自问,我们这场恋爱谈得荒唐吗?发短信你说累,约会你说忙,牵手很少,接吻没有,你这样没有心的女人谈什么感情?不如找个尼姑庵了此残生!”

其实他说的,都没错。

我愣住原地,正在进行自我检讨。何某人却将胳膊懒洋洋地压在我肩膀上,一副让人恨得牙痒的欠扁口吻:“周丛薇,你挑男人的眼光还真是差劲。”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除了我。”

“你算哪根葱?”对面的男友脸色开始极其难看,“我警告你,别闲着没事找揍。”

身旁的家伙开始假惺惺地讲究风度:“之前她对你那么爱答不理都是因为我,现在我们在一起了,很抱歉给你带来那么多困扰。”

“周丛薇你行!你好自为之!”男友气急败坏地埋单摔门而去,留下我和何子衍接受整个餐厅好奇眼光的轮番洗礼。

我尴尬地拉拉何子衍:“走吧。”

出了门,他马上卸下那副彬彬有礼的面具,恨不得离我十丈远,好像我身上带了什么有毒细菌。

我脑补着下面的对白。

假如他说“拿什么谢我”我就说“没这个打算”;若是他说“你眼光真差”我就回“干你什么事”;那要是他说“你难过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哭一场”之类,我就说……

不,要是他能说出这种话,我真能哭出来。

正当我脸色变得越来越古怪时,他却开口:“你初吻还在?”

我下意识地点头。

他说:“哦,难得啊。”

他总能用一句话让我脸色迅速黑下来。人要是不招人待见到这个份上,还真挺不容易的。

“关你屁事。”

坐上回家的12路公交车时已华灯初上,我侧身,看到车窗玻璃上隐约映着自己恍惚的脸。

那个前男友,我连面目都记得不大清楚了。而对于他之前的诸多关怀问候,我只觉得内疚和——厌烦。开始还懂得装一下,到后来只想耳边清净。

所以从内心讲,我不怪他所谓的出轨,只是觉得对自己灰心。

爱无能,说起来矫情,却真真让人心生绝望。

何子衍站在车站旁冲我挥手——仔细想起来,这大概是我唯一一个相熟的异性。他刚回国没多久,因住的近,竟也少了以前那种距离感。看在刚才他为我说话的份上,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他,以身相许什么的。

想想几乎失笑,若对象是这种花蝴蝶,我还不如死心呢。

6

第二天睡醒时,我感觉头晕目眩,但仍得咬了牙去上班——总是在这种时候,才分外地怀念象牙塔中无聊到奢侈的生活。

我才踏入大厅,就感到今天的气氛格外不同寻常。

听完几个市场部小姑娘兴奋的议论,我才知道总部要空降一个技术骨干。除此之外,这天外来客还有另一重量级的身份——AAI今年的最大案子,B市环球金融大厦承建的项目负责人。

不过大家感兴趣的却是另外的部分。

“听说他与总部的大佬们私交甚好,特别是一些女股东。”那小姑娘在结尾拖了长音,引来一片嬉笑。

然而,当正主露面后,我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这厢我咳得撕心裂肺,那边何子衍作一脸关切状:“这位同事,你没事吧?”

我摆摆手,咬牙切齿地想:这浑蛋绝对是故意的。

待他满面春风地走进会议室后,女同事们眼中爆棚的红心让现场春意盎然。更有人语出惊人:“这姿色绝对是被包养的上品啊!完了完了,我好心痛!”

我“扑哧”一乐,旁边的人捅捅我:“你觉得是总部那个丰满股东还是妖娆股东?”

“呃,这个……不太可能。”——何伯伯能打死他,再挫骨扬灰。

最后,在被刨根问底之下,我尴尬地说了我与他是校友。而后不知从哪传出一个说法说我暗恋他好多年,真是别提有多憋屈了。

暗恋他?见鬼,我连恋是什么都不懂,更别提暗恋了。暗恨倒有可能,因为每次和他碰到一起,我总是很火大。再到后来,我渐渐开始反感。

对他“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态度。

对他这个人。

花花公子可能还上过心,而他根本就不关心。

也是从这时候起,我对他开始抵触和远离,可麻烦倒还找上门来。

有天下午,我临时被派去跟他一起到建筑工地视察,一行人走走停停,突然一个重物从天而降。我没反应过来,幸好被旁边的人大力拽开。

我定睛一看,是何子衍。

他跟我说话时脸色不太好看:“你脑子里一天都在想什么?早说过这边是危险区!”

我心里突然很不舒服:“不劳你费心,多管闲事。”

大概是碍于公众场合,他没继续发作,但是我感觉得出来他极力压抑着怒气。

最后只剩我们两个人时,他总算露出真面目:“周丛薇,我拜托你,想找死随你便,但是请不要死在我的责任范围内。”

我非常配合地说:“好。”

他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从来没有见到何子衍这样生气过,他将我拽上车后一路狂飙,在闯了N个红灯后终于停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问我:“找死的感觉怎么样?”

我诚恳地说:“你没有必要陪我。”

他仿佛怔了下,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冷静下来之后转身上楼。刚才的火真是莫名其妙,我错得太离谱了,我不该把私人好恶带进工作。退一步说,即使何子衍的私生活再混乱,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脑子越来越乱,所有的想法都在往一个荒谬的结论上靠拢。

何子衍,难道我喜欢他?

耳边有尖锐的声音在叫嚣,心中却像有一块大石重重落地。

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感觉自己像弱智脑残剧的女主角,哦不,可能是女配角。

我站在四层落地玻璃旁,何子衍正极绅士地为其女友拉开车门,完美诠释了何谓衣冠禽兽。

我爱上一个衣冠禽兽,贬义。

套用何子衍的话——周丛薇,你挑男人的眼光真差劲。

7

快下班的时候,爷爷打来电话要我随他去个饭局,反正我左右无事就应了下来。

走出公司,我才发现空中飘满了羽毛般轻柔的白色,原来下雪了啊。一辆眼熟的车停在楼梯口:“上来。”

“干吗?”

“周老爷子要我来接你。”

做口舌之争也没意思,我顺从地上了车。

他突然开口:“难得你没有一见到我就充满火药味。”

我愣了下,还真的,似乎每次见到他都硝烟弥漫。我顺口接道:“那是你不招人待见。”

“我挺招人待见的,除了你。”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漫不经心道,“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从小时候开始你就那么针对我?为了引起我注意?”

“你想的真多。”

为什么呢?一开始我浑身都是刺和戒备,到了后来是惯性吧。很难说,是惯性让我注意他进而习惯他,还是关注他成了惯性。

“挺成功的。”他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句话。

“你对所有的女朋友都喜欢说这句话吗?”

他突然笑了:“周丛薇,这个问法可不聪明。”

“没事,我又不打算上任。”

气氛陡地一转,由轻慢微醺忽然急转直下。我知道他的论调,感情讲究两厢情愿,干柴烈火时生死相许,油尽灯枯时一拍两散。

我就是这种激情的产物,没有道德义务责任。二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真的很后悔被他们生下来。

像宿命的轮回,可凭什么我还要受过,凭什么!

我几乎是吼着向他说出这番话。未经他将车停稳,我就拉开车门跑了下去。冷风全扑在脸上,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痛。不知是为了过去,还是为了这份令我厌恶又惶恐的喜欢。真丢脸,我居然在他面前哭。

他仿佛在后面喊了什么,只是被风雪的声音遮住了,我也无暇分辨。

我去洗了把脸转身进包厢,小辈很少,几乎都是爷爷叔叔辈。我跟他自然成了大妈们轮番打趣的对象。鉴于我“刚分手”的答案实在桃色太少,几个阿姨把火力全副对准他。还有人向我八卦“不知子衍女朋友怎样”云云。

“您指哪一个?”我故作不解地开口。阿姨们笑得很开怀,他的面孔上掠过罕有的尴尬。我心情居然又high起来,看他不开心我就由衷地开心了。

不过及时行乐也好,因为总觉得我和他之间,是死局。目前来看他大概是我可能的唯一,我却不愿成为他忽然兴起的之一。

8

仔细想想,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停在我的目之所及了。不自觉总和他对上,或许是出于某些只可意会的微妙情绪,但如果再放任其继续就太过愚蠢透顶。

我多么希望惯性就此为止,可惜不能够。

那次闹翻之后唯一的好处是很少能看到他。这些日子设计部的精英们俨然唯他马首是瞻,他身兼数职,又得与材料商工程队接洽,忙得脚不沾地。我也是。这样也好,很多问题在越来越忙之后就不再是问题。

平静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第一印象:美女!而且是一副商务精英模样的冷美人。她来了之后直奔何子衍的办公室,一副气势汹汹的做派。

设计部的人打电话过来要资料,我推开门,刚好听到何子衍的声音:“够了,我跟她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

冷美人语气不善:“琪琪为了你几乎去了半条命,你就这么狠心?”

我自顾自地理文件,同时默默地竖起耳朵。

“之前说好分手就作罢,她为什么还寻死觅活。不要告诉我程安琪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她这样作态你我心知肚明,无非是知道我那点所谓的背景心有不甘罢了。”

“可是……”她话到一半,看向我时语气忽然一变,“是你啊!”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她突然笑了一下:“难怪,她才是理由吧,你衣服口袋里的照片。”

何子衍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而我,想起了那张被遗忘在装运动服的袋子里的一寸照片。

我心里苦笑,大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没主角那命,就是一炮灰。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好多天。晚上出公司时天已经黑了,鹅毛般的雪花已积了很厚。冷不可怕,可怕的是我要顶着这么大的雪到郊外送文件。拦了好几辆车,但司机都拒载,我气得几乎要暴走。

好不容易有辆车停下来,我喜出望外,直接拉开车门爬上去,待落了锁才发觉司机根本就是熟人。

“您有何贵干?”我愣了一会儿才开口。

“学雷锋。”他倒是很干脆。

我无语,片刻后尝试挑起话头:“那个一寸照……我那天上学急,忘记取出来了,给你带来这么多困扰,真不好意思啊。”

“不是那张。”

“啊?”

他转过头,昏黄的车灯给他鼻梁打下深邃的投影,瞳仁格外黑亮。

“我说,是另一张。”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竟张口结舌。

“你拿着我的照片……干吗?”

他的语气无比认真,又有些许迷惑:“不知道。”

“你记得高二那年吗?在广告灯箱旁边我撞到你和你女朋友那次?”我没有看他,自顾自道,“那时我就觉得,像你这样连接吻时都漫不经心的人,不知道会对什么上心。现在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一直以来你目标都太明确了,感情或者女朋友对你来说,像玩具更像宠物。她们必须被动接受,不能做其他选择。而我父母……我父母的感情大概是我一辈子的阴影。这种以爱为名的漠然和自私,我这辈子都不愿再沾染。”

我努力把泪水逼回眼眶:“所以……”

“什么所以?这算是什么可笑的借口?”他语气很笃定,“一直以来我都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对周围的一切从来都有明确的标签。你知道唯一一个模糊的是什么吗?是你。

“我想了这么些天,才终于想清楚。那天在工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那么大火,只是想到你对自己的生命那样轻忽就气得不行。后来,之前的女朋友翻到你的照片和我吵架——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留着它是为了什么。但她一闹,我却忽然明白了。”

他没有再继续说,我的心却忽然剧烈地跳起来。之前所有的情绪,愤懑失落,顾影自怜,好像突然被一把火烧得无影无踪。我一直以为自己讨厌他,甚至开始讨厌自己。

可当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居然会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发动机突然熄了火。他停了车打开车门,我莫名其妙也跟他下去,眼前是茫茫无际的雪原,他脸色开始发沉。

“怎么了?”

“车好像出了故障。”

9

随着发动机熄火,车内的温度迅速冷却下来。其间我们也尝试过打电话,但这荒郊野外信号奇差,竟一直拨不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彻彻底底体会到“绝望”这两个字,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等死。

我躺倒在座椅上,又冷又困。何子衍的声音突然响起:“有没有什么遗憾的?”

我正要习惯性地刺他两句,忽然想起,他今天是被我拖累了。我心下有些愧疚:“遗憾好像没有,倒是后悔让你跟我共赴黄泉了。”

“这算是……道歉?周丛薇,你在我面前总浑身是刺,这次倒真难得。”

我不自然地别开脸,说:“你呢?”

“人生第一次告白就这么夭折了,不太甘心。”

那瞬间,我几乎忘了此刻所面对的窘境,心中五味陈杂,混合着震惊愧疚好笑……好吧,我承认,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悦。脑袋里一片空白,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他。

他的瞳仁幽深,像有看不见的旋涡。我像被点了定身咒,只能看他的面孔慢慢逼近,逼近……直到嘴唇上传来暖暖软软的触感:“闭眼。”

大概人在极冷极痛的情况下意志也开始薄弱,我顺从地闭上眼睛。后来发生了什么也记不大清楚,实在是太冷了,腻歪得起来才怪。好似一瞬间所有的恩恩怨怨烟消云散,只有微弱却源源不绝的温度从他身上传来。其实哪来什么恩怨,不过是一个人的心结一个人的顾影自怜。活了二十多年,在临死之前我终于承认:这个从我少年时代就在我身边阴魂不散的男人,我爱他。

可惜晚了点儿。

失去意识前,我模糊地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我想睁开眼睛,却发觉眼皮重逾千斤,然后整个人坠入黑暗。

大概是我们这生死相随的感情感动了上帝,谢天谢地,醒来时是在医院。

听说是经过的货车司机救了我们,那好心的大哥差点要砸车,还好何子衍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打开了车门。

“谁的儿子谁心疼啊。”隔壁床的病友心有余悸地开口。

他那宝贝车可不跟他儿子一般。

他伤得比我重,据说被发现时他整个人趴在我身上,所有厚的衣物也统统裹在我身上。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每每这情绪还没酝酿完,就被火药味破坏殆尽。

他总是特别爱追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这种话,每次总被我冷眼加冷笑加一句“你无不无聊”给打发掉。

何子衍双手抱肩愤愤来一句:“真冷血,难怪是没有初恋的女人。”

我瞟了眼床边的空输液瓶,眯着眼睛道:“病友,介不介意换个病房?神经外科就在三楼,很方便。”

他马上噤声,念叨着:“最毒妇人心。”

原来以往那个高高在上的毒舌男也有这么可爱又别扭的时候。看到这样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微笑。

这种很奇妙的心像软软陷下去一块的感觉,就是喜欢吗?

或者……就是爱吗?

10

我们以不同的理由消失了几天——毕竟办公室恋情还是挺忌讳的。

但是它也有好玩的部分。

那天上班时,何子衍部门的一个姑娘拉着我:“我发现你特别神,我每次上班只要赶上你,就绝对不会迟到。”

我面上维持着良好的微笑,心里狂吐槽,废话,每天我跟何某人一起出门,你当然会觉得我准得像闹钟。

当然也有不那么好玩的部分。以前没发现何某人这么公私不分,他总在上班时叫秘书严肃地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然后和我讨论晚上吃什么,害我每次出来时都要被八卦的姑娘们炮轰“何工叫你干吗”。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编不出像样的理由了,只得将眼睛揉红,边带着一副“你再问我我就要哭了”的悲戚表情。

同事们安静地以眼神进行高频度的交流,我趴在办公桌上长舒一口气:总算逃过一劫。我以为故事已经告一段落,没想到高潮刚刚开始。

公司的两个姑娘在某天不请自来,当门打开的一瞬间,四个人统统石化。此刻的何子衍,睡眼惺忪,拿着牙膏牙刷神情困顿地站在原地,似乎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约还是没睡醒。

我硬着头皮扯出一个笑,接受两位妹子复杂目光的洗礼。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心中几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何……何工?”姑娘甲试探地问了一句。

在我那句“认错人了这是我表哥”脱口而出之时,何子衍点点头说:“嗯,有什么事吗?”

让我死吧!

姑娘乙毫不客气地拨开我走进玄关,边好奇地打量:“你们……你们同居?”

“算是吧。”我瞪了他一眼,十分认真地澄清主次关系,“我是户主。”

何子衍在一旁听得脸都要黑掉:“明天请假。”

我莫名其妙:“干吗?”

“去民政局,把同居合法化。”

他不愤的表情有些可爱,渐渐地,和年少时候皱着眉头的冷淡面孔重叠。

原来疏忽间,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那么那个年少时的他,还在你身边吗?

兜兜转转,本以为年轻时候的情之所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却没想到那是大梦方觉。我们终究跨出了那奇妙的一小步——是可以拥抱的距离。

原来我们穷尽一生想学会的,不过是彼此拥抱。

其实真的很想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在变老之前,感受到迟来的剧烈心跳。让这声音如晨钟暮鼓般,伴着桃之夭夭,寻觅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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