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你说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南南抬头看着我,眼里的泪光一闪一闪。
很快,很快的。我勉强笑了笑。
你去救救爹爹好不好!他小手攥紧我的衣袖,哭着恳求,那些赫羌人会杀了爹爹的,只有你能救他了。南南保证以后听你的话,保证天天叫你娘亲,保证不再跟爹爹说你坏话,再也不敢淘气了……求你,求你去把我爹爹带回家来啊……
我蹲下身,擦干他脸上的眼泪鼻涕,笑笑,小鬼放心吧。谁要敢动你爹,我就把他千刀万剐了。
他哽咽着,真的吗?
我拍拍他的脑袋,别忘了,我可是你口中的妖女。既然是妖女,又有什么事情不敢做的。
南南扑进我的怀里,哭得更厉害。
我喜欢上霍昭时,只有十六岁。
那时,我还是个小丫头,而他已经是魏国的将军了。而我就是那样突然地出现,搅乱了他的婚礼,并且将他一生颠覆得天昏地暗。
彼时我尚且年幼,听闻霍家少将军娶亲,便想要去魏国闹上一闹。
父汗自然是不准,他说,你身为赫羌的公主,竟要去魏国闹人家洞房,也不怕人笑话。你是父汗唯一的女儿,万一有个好歹,我可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我嘴上没有反驳,心里却早有了打算。
这霍家一门忠烈,与我赫羌多年征战,少有战败,连父汗都对这样的敌人赞口不绝。我很想看看,这位霍家刚冒出头的老四,能有什么能耐。
于是,我在霍昭成亲的那天冲进了霍府。
我指着他义正词严,你你你,你这个负心汉,让我找得好苦!
满堂的惊讶声,霍昭也是疑惑地看着我,问了句,姑娘是?
我故意扯大嗓门,我是赫连如真啊。
这下霍府更热闹了,人人皆是叹声,霍家公子怎么会跟赫羌人扯上关系,而且还是赫羌的公主。霍昭没理会周围的流言,他走到我身边说,我并不认识你,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指着他,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啊!当年你在沙漠里迷了路,是我救了你的性命,没想到你却忘恩负义,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自己回来享受荣华富贵,今日你必须给我们一个名分。我故意摸了摸塞了枕芯的肚子,倒要看看这位霍家少将军,怎么给自己辩白。
谁想他并没有继续理会我,而是回过身,问他的新婚妻子,静淑,你可信我?
红盖头下的女子点点头,四郎,我信你。
四郎?中原人可真是矫情。他们俩就这样在众人中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有理会我。这深深地伤到了我的自尊。不巧的是管家已让人来赶我,虽然我已让随从埋伏在周围,可霍家不好惹,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
我冷笑,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弯刀,死死地抵在那新娘的脖子上,仍不肯改口,霍昭,你这个伪君子,自己干了亏心事,现在还想杀人灭口吗?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让你的新娘子陪葬。
他只是一个招式,就夺过了我手中的弯刀。
轻轻地将刀还到我手里,他说,我霍昭只在战场上杀人,且从不杀女人。你走吧。
人们闻言极不情愿地让出一条路,那时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羞又恼。我白了霍昭一眼,留下一句,姓霍的,你给我等着!然后拂袖走出了霍府。
我没有想过会再碰到他。
那晚他是一人骑马追到城外的。我冷笑,光天化日下不敢杀我,现在月黑风高的,又想动手了?
他气息还有些微喘,说,我是来告诉姑娘不用再等了。你的那些随从都被魏军抓到,进了天牢,如果不想引得两族争端,你就赶紧离开。
我扬起一个微笑回道,很好啊,他们能为本公主去死,死也值了。
他皱眉,既然如此,你请自便。
我大声喊住他,霍昭你喜欢我,是不是!他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仿佛在听一个笑话。我只好继续道,你丢下洞房花烛来通知我,就是怕我被抓,怕我死掉。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他坐在马上,背后是一轮明月。慢慢说,第一,我与姑娘头次见面;第二,我是魏人,姑娘出身赫羌;第三,今日我已娶亲。只这三条,在下不用多解释,姑娘冰雪聪明,自然明白。
说完他还有意无意地看看我微拢的肚子。我这才想起,忙一阵手忙脚乱,将衣服里的枕芯拽出来摔在他身上,喝道,看什么看!
他勒了勒缰绳说道,比起姑娘的贞洁,霍昭的清白不算什么。可如今真相大白,你我便没有关系了,他日若相见,也许就是敌人。言罢他挥鞭策马而去。
霍昭——总有一天,我要你喜欢我!总有一天,我要你娶我!
我冲着他策马远去的方向,声嘶力竭。
【贰】
后来我果真嫁了人,那人并不是霍昭。汉人的说法,那是我的表哥。
可他这个驸马做得并不舒心。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有喜欢的人了,这辈子只想嫁给那个人。我冷漠地对他,不许他进房间,更不许他碰我。
我从没意识到,自己竟能为那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做出这么多荒唐事。我想,这是否就是汉人所说的,一见钟情。其实,我与霍昭没说过几句话,我也没有他的画像,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人。
可我就是那样的不甘心,很不甘心。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四年。
那年是赫羌与魏国战乱最频繁的一年。战场上魏国传来消息——霍府四少夫人突然病逝,只留下一个刚刚三岁的孩子,霍昭身在前线,没有回府探视。我不敢想他如今的心情,一定是伤透心了吧。那时我一心想着,总要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才能放心。
父汗命人将我抓了回来。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孽障!
我捂着脸挺直了腰杆,赌气吼道,你最好把我永远绑起来,不然,我还是要去找他!
父汗从来都拿我没有办法,只能气道,一个汉人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倒贴丢脸。你要真想嫁他,就先杀了你的丈夫!否则,别天天痴心妄想!
我不知道父汗这一番话是真是假,可在我心里,就当这全是真的。
那晚,我走进表哥的房间。我头一次穿得这样漂亮去见他,这次,我没有再拒绝他的怀抱,冰冷的手缩在袖中颤抖。
他抱着我躺在床榻上,喊着我的名字,如真,如真……他说他会让我幸福,会永远对我好,他温热的鼻息弥散在我的脖颈间,湿湿的,腻腻的。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暧昧气息,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背心。
我想着,他死了,我就能去魏国,就能去找霍昭了。
父汗简直被我气得发疯,他吼道,你怎么能杀他?他可是你的丈夫,是我们赫连家族的人!你让本汗怎么跟长老们交代!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
我跪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说,让我嫁给霍昭吧。父汗不是说过,万事都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如今双方损失惨重,有我这个公主去和亲不是很好吗?那魏国的使臣怎么说的,只要父汗拿出诚意,他们可以给我们金钱,双方息战。你嫁去一个女儿,换来赫羌暂时的平安。而我还可以在魏国洞察他们的底细,百利而无一害。
父汗陷入了沉思,我想,他是被我说服了。
嫁给霍昭的那年,我二十一岁。
我出嫁的那天,晴空万里。赫连元亲自护送我到边境,他是赫羌的大将军,也是我死去丈夫的亲弟弟。送亲的路上他曾问我,他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按照跟父汗商量好的那样说,你哥训狼时被咬伤,回家后突然暴毙。我想,尸体早就被烧成灰埋在地下,他赫连元没有证据,不敢将我怎样。
两天后,我见到了霍昭。
他真的憔悴了很多,脸上的胡楂也没有清理,满身的酒气。完全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将军,他看着我,也没有表情。
赫连元将我交到他手上,似笑非笑,公主,你说我哥在天有灵,是该哭,还是该笑?
【叁】
在霍府我不穿汉服,还在后院养了两只狼崽。毕竟我与霍昭奉的是国婚,霍家上下对我还算礼让,尽管我是他们口中的妖女。
偏偏这家里有两个人对我冷冰冰的,一个自然是霍昭,另一个是他的儿子南南。
我入府的那天,南南便哭闹着上前打我。他只有四岁,嘴里却声声喊着,你这个妖女!我不要你来我家!不要你做我娘亲!你走!你走!
满屋的人瞠目结舌,众人忙着解释,公主不要在意,小孩子说话没有分寸。
我看了看霍昭,他只是瞬间的慌张,却也没有为我解围。我想,他应该是恨我的吧。我索性蹲下身捏了捏南南的鼻子,笑着说,小鬼,你死了娘亲,我死了丈夫;你是孤儿,我是寡妇,我们在一起,不会寂寞的。
南南被我这么一说,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霍昭常驻军营,不怎么回家。南南不喜欢我,所以与奶娘住在一起。
可南南越讨厌我,我越爱去找他。我隔三岔五地跑去他房间,给他送些东西讨好。我想,他死了娘亲,总要有段时间才能接受另外一个人,我得有耐心。可是,他砸碎了我送的瓷娃娃,撕烂了我做的枕头,有一次,他为了气我,拿着棍子去后院打那两只狼崽,反而被抓伤了。
霍昭知道后,几乎是疯一般冲到家里,他紧紧地抱着南南,仿佛就要失去什么珍宝一样。
我站在床边推了推他劝道,别着急,大夫说只是轻微的抓伤,已经及时处理过了,不会有什么大碍的。我小时候也被狼咬过,没怎样的……
他一臂将我推翻在地,打断吼道,为什么要在府里养狼?这不是在你们赫羌,这是大魏。你不知道南南是孩子吗,怎能让他接触那么危险的东西?万一他有好歹,你让我如何对得起静淑。还是在你心里,南南不是亲生,你就不愿管他的死活了?
我被他呵斥得满腔愤怒。从没人敢这么跟我讲话,即使是父汗也不舍得这么吼我。
可我知道,如今在他心里还对我存有芥蒂,过多地辩解只会让他更讨厌,我什么也没说,一片片捡起药碗的碎片,转身走出了房门。
晚上有人蹑手蹑脚地进入我房间,是南南。
对视的瞬间,他立刻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问我,妖女,你为什么不告诉爹爹,是我先打那狼崽的?
我摊开手说,你当时一个劲地跟我挤眼做暗示,我怎么好意思出卖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不肯服软,脾气倒是跟我挺像。他说,爹爹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该欠别人恩情,你帮了我一回,想要什么回报就说,我可不想欠你的。
我很是惊喜,忙捏了捏南南的脸蛋,小鬼,那你叫我一声娘亲怎么样?
我才不!他打掉我的手拒绝,除了这个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就叫一声,一声而已,求你,求你了……我将双手合十做出十分可怜的模样,可事实证明我并没有得到他的同情。他捂着耳朵,就是不听我在说什么。
折腾半晌我只好作罢,手一摊,好吧,我退一步,以后你不能再跟奶娘睡了,你要搬回来跟我住在一起,怎么样?
好!小鬼这回倒是说到做到,脱了衣服鞋袜就钻进了被窝。一会儿,他探出个脑袋奶声奶气的,妖女,你给我讲故事吧,不然我睡不着的,从前娘亲都会给我讲的。
好吧,我也不指望他一时能改变对我这妖女的称呼,索性就当是个爱称了。可他这个要求真把我给难住了,我从来没有给小孩子讲故事的经验。只好问他,你娘亲都会给你讲什么?
小鬼朝我这边靠了靠,娘亲总给我讲爹爹上阵杀敌的故事,爹爹是大魏的英雄,我要听英雄的故事。
上阵杀敌?杀赫羌人吗?我并不想讲这些。我将他的脑袋拢在臂弯,说,那你想不想听将军跟公主的爱情故事?
那将军是英雄吗?他眨着眼睛问我。
我点点头。当然是英雄了,而且是个大英雄。有位邻国的公主很喜欢他,不远万里来到将军的身边。可不幸的是,这个将军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所以这个公主就等啊等,等了好多年……
【肆】
自此后,我与南南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那天全家难得吃个团圆饭,这是霍家出征前的老规矩。听闻,他们的皇帝钦点霍家上阵迎敌,那敌人自然指的是赫羌。也许因我的缘故,霍昭对打仗的事只字不提,一顿饭倒也吃得融洽。
南南匆匆吃完后对我说,今晚你要给我讲将军有没有打胜仗,有没有回来娶公主。他这一问自然是童言无忌,我快羞得钻到桌子底下。
偷偷瞄了一眼霍昭,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也不改的表情。只是,他夹起一块肉,慢慢放在我碗里,他说,上次我不该与你发脾气。这些天让你照顾南南,辛苦了。
其实他不知道有这句话,我做什么,都不辛苦。
霍家出征的那天,长街挤满了送行的百姓。霍昭披着银甲,策马倒提银枪,身后则是霍家军整齐的铠甲摩挲声。
妖女你看!我说得怎么样,爹爹是不是好威风!南南拉着我挤在人群中。我看着英姿飒爽的霍昭,第一次觉得,做英雄的女人是这样骄傲的一件事。
妖女!你怎么不同爹爹道别,他在看你啊!南南推推我。
小鬼,你能不能不当着外人的面叫我妖女,妖女的!我拍拍他的脑袋,又慌忙看向霍昭,却发现他早已转过身,与大军缓缓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等待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不知道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我怕赫羌的将士马革裹尸,更怕霍昭战死沙场。我就那么默默地等候,结果,等来的是魏军大捷。
我只觉霍昭凯旋的那天,天昏昏沉沉的。他们押着关在囚车里的赫羌人,这些人是要在菜市口斩首的。满街的百姓朝囚车扔着鸡蛋菜叶。我看着囚车里那些熟悉的人,听着周围人一遍遍叫骂,我的头好痛,被撕裂般痛。
十几个赫羌将士跪在高台上,他们挺着胸,没有低头。我看着监斩台上的霍昭,几欲落泪。他显然看到了我,可又很快把目光移开。我知道,他是怕看到我。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周围一片叫好声。
我强忍着眼泪,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回走。我在心里一遍遍说服自己,他也是没有办法,他也是听令行事。
可越想,越叫我生不如死。
南南见了我,用袖口擦干我眼角的泪水,妖女你别哭了,今晚我不再逼你讲故事了。不知怎的,我抱着他哭得更厉害。
忽然间一个身影破门而入,来者不是别人,竟是赫连元。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潜入魏国、潜入霍府的,我只是下意识地将南南护在身后。他一步步上前将我逼到墙边,笑着说,公主你可真是好心,杀自己的丈夫,就为了帮别人养孩子?
我硬声回他,你嘴巴放干净点,小心霍昭回来要你的命!
赫连元没有理我,而是蹲下身对着南南说,小孩儿,没人告诉你这个女人是杀人犯吗?她可是会杀人的,你要小心啊。
你胡说,她才不会杀我的。南南躲在我身后小声说。
赫连元!我一掌扇在他的脸上,你还不给我滚!滚!
他抹了抹嘴角的血,一把抓着我的手腕,狠狠道,公主其实你不用怕,我哥的命我不要你还,我要霍昭还。你让我没有兄弟,我就要让他们霍家,断子绝孙!
他说完就要来拉南南,我疯了一般抓起桌子上的花瓶砸向他,论武功,论力气,我都不可能是他对手。还好,霍昭及时赶来,他搂着我,从衣裙上撕下一缕布条替我包扎流血的伤口。他手中持剑,没用几招便将剑抵在赫连元的喉头,他说,是男人,就该在战场上决一生死。你这么欺负孤儿寡母,不算英雄。
我忍着疼痛求道,霍昭,你放他走吧。
霍昭看着我,眼神是模糊的。我僵僵地跪在地上,握着他手里的那柄剑,求道,今日你已杀了我不少族人,不是吗?不缺他一个的。我对不起他的哥哥,不能再让他因我而死。就算我求你,求你放我族人一条生路,可以吗?
霍昭无声,握着剑柄的手慢慢松开了。
赫连元仍是冷笑,霍将军今日不杀我,来日可别后悔。
滚——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退出房门,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疼痛袭来,狠狠地摔倒在地。
【伍】
我醒来的时候,霍昭和南南都在床边守着。
南南拉着我的手说,你救了我,等我长大会慢慢报答你的。
这小鬼总爱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我做的这些哪是为了要他回报。我撑起身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小鬼,要想谢我,就叫我一声娘亲吧。
不要!他扭头钻进霍昭的怀里。
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就是一次次不肯死心罢了。霍昭将药端给我,他说,这次多谢你,还有那些俘虏,对不起。
我不想他因为那件事自责,便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闷头喝完了药,微笑道,你放了赫连元我已经很感激了。你知道吗,如果你跟南南能这样天天守在我床边,天天喂我吃药,我宁愿一辈子都生病,最好病得再也起不了床。
傻丫头。他语气里透着责怪,却又不自觉地笑起来。
我眼眶湿湿的,我瞧着他说,霍昭,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笑。你笑的时候真好看,真的,比任何时候都好看。我得把你这样子画下来,以后你再对我吹胡子瞪眼睛,我就把画拿出来气你。
南南不知什么时候又钻进我怀里,他探出头嚷道,妖女,爹爹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是南南的啊!我瞧着他的可爱模样,只好点头默认。可他歪着脑袋继续说,不过看在你表现不错的分上,我可以把爹爹分给你一点点,就一点点啊,不许贪心。
我揉揉他的脑袋,好好好,什么都听你的。
霍昭看着我跟南南你一言我一语,嘴角不经意弯起一丝弧度。南南抢着说,妖女说得对哦,爹爹应该多笑的,南南好久没看到爹爹笑了。等妖女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好。
好。
我与霍昭异口同声。
【陆】
战争并没有结束,听闻赫羌再次倾巢而出,扬言要一雪前耻。
霍昭到底还是年轻一些,只是奉命留守在魏国都城,以备不时之需。他日日待在军营,几乎从不回家。我想,这样也好,见不到他,总好过让他上战场。
只是这一仗,打了好久。
我印象中两国从没有这么久的交锋,三万对十万是个悬殊的数字。大家脸上越来越少的笑容,感到越来越安静的气氛,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战况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直到那日霍昭回府,他紧紧抱着南南跟我们道别,他说,魏军被围一月有余,已是粮草断绝,几次突围不成,至今生死未卜,那里有他的兄弟,有霍家的将士,他要带兵前去救援。
没有皇帝的旨意,他这么贸然出兵就是造反。可我从他眼神里看到了严重性,我攥住他的手腕坚定道,你带我一起去,有我做人质,他们不敢怎样。
他摇头,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疼惜,我已经失去了静淑,不能再丢了你。
我捧起他的脸,笑中带泪,你在想什么,你怎会丢了我呢?从来都是我巴巴地要黏着你,你不会将我丢了,这次不会,永远也不会。
他猛地将我搂在怀里,他说,如真,别等我,替我照顾好南南,这就够了。万一……
没有万一!如果有,就是你不肯回来。我打断他的话,你这个浑蛋,说过等我病好了,带我们出去玩的。你要是敢有万一,我就天天折磨你的孩子,让他生不如死!所以霍昭你得记住,一定……一定不要惹我生气……
我倚在他的肩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着,再没勇气说下去。
霍昭私自带兵出征的第二天,龙颜大怒,下旨封了霍府。
我拿着父汗曾经给我的使节,以赫羌公主的身份站在金殿上,我问那皇帝老儿,为何不出兵增援,为何要让霍家的人去送死!
皇帝一番话使我五雷轰顶,他说,霍家与赫羌勾结谋反,当年,你闯进霍府就声称与霍昭有私情,后来又用各种手段混入我大魏,盗取军情。他霍昭竟敢私下放走赫羌的大将军,如今又擅自带兵出征,罪同谋逆!你们里应外合,想诱我大军出动,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朕不杀你已是开恩,你竟还想诱朕出兵去救那些叛徒?
我怔怔地立在金殿中央,不敢相信这就是霍昭一心效忠的君王,不敢相信如今霍家所遭受的劫难竟都是因我而起。
面对霍府的所有人,面对南南的哭求。我知道,如今霍府也只有我一人能救得霍家。
临行前我将一封信交给南南,我说,小鬼,我走后你拿这封信去找皇上,就说是从我这里偷来的。一定要说是偷来的,永远,别跟任何人讲是我给你的。想救你爹爹,就听我的话去做,记住了吗?
南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将他托付给管家,手握长鞭翻身上马。这一身戎装好久不穿,快要生出虫子来了。
南南追在我马后,边跑边哭,妖女,我会听你的话……妖女……你一定要带爹爹回来……
我没有回头,我怕他看到我哭的样子。
【柒】
战场上浮尸遍野,我找不到他。
我遇到了赫连元。他将一个荷包丢在我面前,像是在炫耀。我认得这荷包,里面放着平安符,是出征前我上山求来,一针一线缝进荷包里,贴身放在霍昭的身上的。
你这个浑蛋,你把他怎么了!我抓着赫连元的铠甲。
你急什么?他看着我笑起来,我就是要让霍家的人死绝。你杀了我哥就想嫁到霍家,你做梦。其实你该感谢我,你那么喜欢杀人,这次由我替你动手不好吗?
你无耻!难道你忘了霍昭饶过你的命吗?
忘了又怎样?你指望我会放过他,还是想替他去死?不过本将军最喜欢看的,就是你们这副生不如死的样子。赫连元笑笑,你现在去也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他遥手指出一条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见到霍昭时他已身负重伤,与几名士兵躲在一座土城内。
我松了口气,还好,他还活着。他见到我很是惊讶,我强忍着眼泪告诉他,皇帝执意不肯出兵,魏国全军覆没,几乎无人生还。
他的手在抖,抓着我的肩膀疯狂地质问,你想告诉我什么?说霍家将士都死了吗?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救他们,现在就去!
我从背后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哭道,别去了,没用的,没用的……我不能让你再去白白送死。
他挣开我的手愤愤地指着我,我身为霍家将军,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话音没落,赫连元已经带着一队人马追来,他站在城下将几位霍家将领的尸体扔在地上,笑着说,多谢公主带路,这些魏人恐怕是插翅难飞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按约定不杀霍昭。
赫连元这招离间计用得很好,至少,霍昭信了。
他一把将剑抵在我的脖颈上,笑得癫狂,是你,是你们。我早该想到你不会无缘无故嫁到霍家,这都是策划好的,对不对?就连静淑也是你们害死的,对不对?我竟还以为,以为你是一片真心,如今看来,倒是小觑了你的狠毒。这次,你干脆也将我杀了!
我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是,我就是狠毒,那些魏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些年我在你心里不就是一个毒妇,一个妖女?是,我没有她温柔,没有她漂亮。可她不在你身边,我在;她不要你了,我要;她不能爱你,我能!霍昭,这世上谁都可以骂我,就你,你没这个资格!
他手中紧握着荷包一字一顿,你给我滚。
我脚下一丝不稳迟迟才道,七年,我孤苦伶仃地在魏国等了你七年,霍昭,如今你给我的答案,我很满意。
他默然,杀我族人,叫我如何容你!
我冷笑,将袖口里的一个布偶丢在地上,这是你儿子求我带给你的,他还在家里等你。我劝你最好活着,我说过,你要死了,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他语调冰冷,那我就算死,也要你陪着。
我笑笑,好啊,那你杀了我吧。
城下是号角长鸣,排排弓弩手拉弓如满月;城上是败军残兵,他们的眼神伴着风沙就像刀一般割在我的脸上,他们是恨我的,恨我这个异族人。我看着霍昭满脸血污,颤抖的双手,斑驳的银枪……
杀了我,就不会有人再纠缠你了。
【尾声】
那天,狂风烈日。
那柄银枪握在他的手里,定定地穿过她的肩胛。他没想到她丝毫没有躲闪,瞬间失了神。
她嘴角挂着血,用力地靠近他,银枪磨过骨头声音刺耳。她握起他的手,颤抖地将那手拢在腰上,一字一顿道,霍昭,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你怀里……
此后她倚在他肩头,再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战争,因及时赶到的魏国援军而逆转。
霍昭班师回朝,皇帝出城相迎,将那封信笺放在霍昭手上说,听闻将军在三军之前,手刃敌妻,实乃忠君大义之表率。
回府后他慢慢打开信笺,是熟悉的字迹——父汗,现魏军大败。魏帝疑心霍家已久,必不会出兵相救,成败在此一举。
是因这短短几行字,才让魏帝恍然大悟,出兵救援。
南南哭号着跑进来,爹爹你终于回来了。
他慌忙抱起孩子安抚,他问,南南这信究竟是她给你的,还是你偷来的?
南南大哭道,他们所有人都这么问我,是我偷来的,是我偷来的啊……
他双拳紧握着,眼神不知是落寞,还是释然。
爹爹,怎么不见妖女,她去哪儿了?我按照她的话做了,我好想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她说。
他也有许多话想问她,只是没了人,没了尸首,没了坟墓,如今他要去哪里问她?
霍昭抚过孩子的额头淡淡道,她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窗外残月照进,他将那封信笺抵在灯旁,火苗舔上来,瞬间就化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