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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盼回头还是你

一、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还是,哭了。

八岁。唐轩走进十来个孩子围成的圈圈里,微微低着头,带点委屈地恳求:“我能跟你们一起玩吗?”那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人勉强地点了点头。唐轩说他可以当红绿灯。

那个游戏的规则是这样的:

他趴在墙上,背对着大家,身后的小伙伴们最初隔他有十米远,他们要比赛谁最先跑到他背后,拍到他的肩膀。但是,只有在他喊了开始之后他们才能跑,每当他喊“过马路,要小心,绿灯行,红灯停”的时候,所有人就必须在原地保持不动,连眼睛都不能眨,谁动了谁就出局了。

唐轩只喊了一次,开始,停,回头的时候,很多人就不见了。

他们其实不愿意跟他玩。

那时,只有一个女孩还在那里站着,看见他回头,冲他微微笑了笑,他说:“你做表情就是动了,出局!”她说:“我知道啊,我叫苏沁。”他也说:“我知道啊,我们要不要再来一局?”

十八岁。唐轩还是趴在那面墙上,他的背后依然只有苏沁一个人。他喊开始,她站在原地不动。

喊停,她还是不动。

唐轩望着她,“苏沁!”她说:“唐轩,算了。你知道我有多固执,我决定的事就算是错我也会错到底!”他吼着说:“我就是要你跟我做完这个游戏而已,有那么难吗?”是的,只要游戏结束,他们也就结束了。他用一种自以为比她更固执的姿势趴在墙上,重新喊了起来:“过马路,要小心,绿灯行,红灯停……”但是,再一转身,空荡荡的坝子已经看不见她了。风很大,泥沙扑过来,弄疼了他的眼睛。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还是,哭了。

二、青梅竹马,仿佛是他人生里最好的年华。

三年来,每看见笑的时候鼻梁的皮肤就会皱起来的女孩,唐轩还是会想起苏沁。他还记得她叉着腰跟别的小孩吵架的样子:“呸,这不是皱纹,是笑纹。你们才有皱纹呢,一群小老头,死丑!”

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老太婆,包子褶,没人要,嫁瘸腿。”

大家嘴里的瘸腿就是唐轩。

唐轩是一个天生左腿比右腿短的人。

当不懂事的小孩们都喜欢排除异己的时候,有色眼镜是戴得趾高气扬的。他常常趴在窗台上看他们在下面坝子里玩红绿灯的游戏,于是,他鼓着勇气想加入他们,便那样认识了苏沁。

从八岁到十八岁,十年。青梅竹马,仿佛是他人生里最好的年华。

其实,来了这座城市以后,心里也隐约在期盼着,如果有一天还能跟她重逢,看一看她也好。

这里是她念书的城市。

现在的他,在高考落榜以后便去学了摄影,后来亲戚推荐他进了这间规模颇大的摄影机构,拼搏厮杀,浑身都是收不住的奋发激进,还得了个黑面无情的封号,终于在公司渐渐崭露了头角。

而这些,都是因为当年苏沁的一句话:“为什么非要分手?唐轩,你不觉得吗?其实你配不上我。”

是的,他家贫,他成绩不好,他的四肢甚至不健全。不是没有听到别人怎么议论,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们自己不介意,再大的风浪他们都可以一起闯。但是,她要到外地读书了,读大学,读研究生、博士生,他们的差距会越来越大。她说,唐轩,问问你自己,你怎么追?

就用你这长短不一的两条腿来追吗?

唐轩每次想到苏沁说的那些话,心里都是一阵绞痛。这天的摄影棚里有点冷清,预约来拍照的客人不多,唐轩整理着道具,听见接待室那边传来吵嚷声。有位女顾客来投诉,说自己昨天拍照的时候,摄影师对她性骚扰。她当时胆小不敢声张,现在带了朋友来讨公道。

被投诉的摄影师叫老喜,是行业里的前辈,也是公司的王牌摄影摄像师之一。

他们吵架的内容,唐轩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不知几时人群忽然涌到了摄影棚门口,老喜过来攀着唐轩的肩膀。“昨天拍照的是这个棚吧?他跟我当时都在这里,你们问问他,我到底有没有骚扰她?”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唐轩身上。

最亮的那一道,刹那就盖过了室内的一切明光。唐轩心里总挂着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苏沁站在门口。

他看她的一眼,仿佛是翻山越岭的疲惫,恍如隔世的沧桑。

三、最初,说不在乎的是她。而后来,说在乎的也是她。

再见苏沁,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

闹事的那天唐轩当着所有人的面,自然也包括苏沁的面,很温和地说,老喜没有骚扰女顾客。其实,他当时根本不在场,就是因为当时棚里只有老喜跟那位女顾客,老喜才那么肆无忌惮。

老喜的好色在摄影圈是出了名的。

而那位女顾客是苏沁的闺密,唐轩还记得苏沁的眼神很复杂地落在自己身上,仿佛有什么想问他。后来他也证实了他的猜想,她真的是想问他:“你不会是为了报复我,所以故意包庇他吧?”

他轻飘飘地答了一句:“我都不在乎你了。”

她也负气地堵他一句:“那就最好!”

之所以还会有交集,是因为苏沁的男朋友,何酌。

唐轩的公司天朗映画跟苏沁学校的影艺学院合作,想拍一部静像电影,贪的就是在校表演系的学生都有着无限的热情和出名的美梦,他们可以花很低的价钱就能买到很有潜质的演员。

最后面试成功的男生有着不算帅气的五官,但那种懒散带点文艺范的气质,恰好符合了编剧对男主的设定。

公司将这个项目的拍摄交给老喜负责,唐轩是他的副手。

拍摄的第二天,有个女孩撑着太阳伞来了,还拿了一瓶冰冻的果粒橙,走近了唐轩才发现,那就是苏沁。

唐轩看着苏沁把饮料拧开,递给那个扮演男主角的男生。何酌刚喝了一口,不小心瓶子一滑掉在了地上。他笑了笑说:“小沁,再帮我买一瓶吧,辛苦你了。”他一说完苏沁就乖乖地去了。

苏沁一走,何酌的脸上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旁边有个演配角的男生,是何酌的哥们,唐轩听他对何酌说:“我还纳闷你怎么放着咱学院里那么多美女不要,就要这个其貌不扬的苏沁呢,我现在算看出来了,你就是图她听话吧?”

何酌说:“要不然你以为呢?咱自己院里那些,挑哪个不得我伺候?我现在这样,就是别人伺候我。”

伺候是一个伤人的字眼,唐轩以前也听过。是在别人形容他跟苏沁的关系的时候,都说他伺候苏沁。

认识苏沁后不久,她那个离了婚的妈妈就嫁给了一个同样是遭爱人背叛的有钱人,她从此不但不忧衣食,而且吃的用的什么都是最好的。她自己也很勤奋,学习爱好一样不落,在别人眼里,她渐渐地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卑微土气的苏沁了,可唐轩却始终是那个唐轩。

最初,他愿意顶着暴雨走几条街为她买一碗她爱吃的豆腐脑。因为他喜欢她。

后来,他也只能顶着暴雨走几条街为她买一碗她爱吃的豆腐脑。因为他送不了更好的东西给她。

最初,说不在乎的是她。而后来,说在乎的,也是她。

四、“苏沁,是你先不要我的。”

在室内摄影棚拍摄的是最后一段剧情。一个周末。何酌说有一袋衣服落在宿舍了,要苏沁给他送过来。“到时候你就等我拍完,跟我一起回家吃饭吧,我妈说,几个礼拜没见你,怪想你的。”何酌这个人,说起甜言蜜语来一点也不含糊。

但是,那天的拍摄提早完成了,所有的人都欢呼着说要去庆功,何酌跟他们闹着闹着就勾肩搭背地走了。

只有老喜和唐轩没去,唐轩是不喜欢热闹,老喜大概是佳人有约。

唐轩离开的时候,苏沁才来。她茫然地站在棚外望了望,目光跟他撞了个正着。拍了这么久,她总是一副见面不相识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跟她说话。“他没告诉你吗,我们提前结束了。”

苏沁故意看了看手机:“咦,真的有未接来电,是我没听到。”

唐轩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看清楚了,那屏幕上其实什么都没有。他没再说什么就先走了。到了外面,一边把器材放进车里,一边朝出口望,苏沁一直没出来。他想起自己离开以后影棚里就只有老喜在了,忽然有点不安。

苏沁自然是讨厌老喜的。

老喜看见苏沁,便招呼她帮忙扶一下梯子,她假装没听见,老喜却嬉皮笑脸地求了她几声。

她想,何酌说过的,跟天朗映画打好关系,对于他获得一些别的机会也是有利的,她便勉为其难地过去了。她扶着梯子,老喜放好了东西,下来的时候撞了她一下,梯子倒了,她摔坐在地上。

老喜趁机来扶苏沁,钳子一样的手,抱着她就推不开了。

苏沁一着急就随手抓了个东西,正要朝老喜砸过去,就看门口冲进来一个人,拉开老喜狠狠揍了几拳。

坐在地上的女孩倔强地咬着牙,眼睛里的泪水都被她忍了回去。唐轩一回头,看见她那副表情,他又心疼了。“你没事吧?”她起来理了理衣服,冲老喜骂了声贱人就跑出了摄影棚。

唐轩也在后面跟着。

跟得远远地,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见她上了出租车,他的脚步才停下。

那天夜里,唐轩给苏沁打电话,希望她和闺密一起到公司投诉老喜。苏沁原本答应了,但后来她却没有赴约。唐轩再去找她的时候,她说:“事情都过了,我不想再提了。”他猜测问:“是因为何酌?”

苏沁说是的,因为老喜计划接着开拍一部微电影,已经找何酌谈了,说他很适合出演男主角。“这个时候得罪他,何酌的机会就没了。”唐轩问:“是你这样想,还是何酌要求你不说的?”

她看着他:“有分别吗?他是我男朋友,他对我那么好,我就应该为他着想。”

他不无讥讽:“呵,他对你好?”

她难受起来:“别说我,你呢?那次我们来闹事你怎么不站出来?你要是早说实话,老喜还能嚣张?我听他们说你一直想挤走老喜,所以假装跟他打好关系,然后还想偷拍他,等铁证如山再彻底扳倒他。怎么,铁证搜集够了?是时候了?你这么积极,不过就是在乎你自己得利吧?”

唐轩火了,瞪着苏沁,却从她不依不饶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强撑的疲惫。他的心又软下来:“苏沁,是你先不要我的。”

五、被分手的永远是她。她过得并不好。

那时,苏沁想分手的决心是比钢铁还硬的。她还很年幼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经常听母亲说:“你爸爸年轻时是高干子弟,家里有钱,人长得也帅,而且学历不差,还会踢足球,不知道多少女孩子围着他转。他最后选了我,我都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积德太多了。”

“结果呢?他娶了我,就等于家里兼且请了个保姆。我洗衣做饭带孩子,他就十指不沾阳春水,还在外面花天酒地。哎,都不知道嫁个万人迷有什么好?还不如找个不如自己的,等他把我当宝,就像我对你爸爸那样,让他来伺候我。女孩子啊,一定要懂得这个道理。”

苏沁把妈妈的这番话已经背得很熟了,但年纪太小,不太理解当中的意思。

后来,是唐轩令她开了窍。

是他令她知道了何谓感情的深浅与付出的多少。夜里她看着他发来的晚安短信,说明天一大早会给她买早餐,然后骑自行车来接她去学校,她就傻笑着想,妈妈,我一定会比你幸福的。

可是,分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高考隔开了他们,学历和异地,都已经是一个逐渐对社会有了认识的女孩所在意的东西了,再加上她对感情的信心向来很低,所以便固执地想要分手。那时的他怎么都不肯分,情急之下她就说了狠话。后来其实也后悔过,但想想长痛不如短痛,就忍着没有向他道歉。

刚进大学,苏沁遇到了一个很像唐轩的男孩子,会给她买早餐、送雨伞、系鞋带,仿佛是翻版的唐轩,但是后来他移情别恋了。她想,在这一点上他很不像唐轩,唐轩是一定不会移情别恋的。

后来,苏沁还交了几个男朋友。都是对方主动来追求她的。有一个会像唐轩那样踩着自行车带她满城跑。还有一个会像唐轩那样在只剩下最后一碗豆腐脑的时候骗她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但是,他们都不像唐轩那样,会牢牢地抓着她不放手。

被分手的永远是她。

她过得并不好。

只有何酌是一个例外的出现。遇见何酌的时候,苏沁的人生里面第一次有了想要主动追求一个人的念头。

她渐渐明白,有些事情是防不胜防的。她那么努力遵循着母亲教给她的原则,却还是只换来一场又一场的分别,那何不抛开那些条款,尝试一种全新的模式呢?起码,那个男生第一次冲她微笑的时候,她的脸就红了。她想,如果跟这个人开始,好坏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吧。

唐轩说得对,苏沁,是你先不要我的,经年重逢,凭什么心里有怨气、态度恶劣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

苏沁慌忙地从唐轩面前逃走了以后,躲回寝室就号啕大哭了起来。

可是,她过得不好,她就更加不能被他知道她过得不好。她害怕他会嘲笑她。

有次连做梦都梦见他指着她说:“哈哈苏沁,你看看你找了个什么男朋友啊?以前有我对你那么好你不要,你真是活该!你就不想想,你这辈子还能遇到第二个我吗?你还能再遇到第二个唐轩吗?!”

是的,她怕就怕,不能了。

六、片段里的男女主角,相配得好似金童玉女一般。

不久之后,何酌的确得到了当微电影男主角的机会。那部电影由老喜一手包办,唐轩没有参与。他只是在公司里听同事议论,说那两个年轻的孩子假戏真做,已经凑成一对了。片段里的男女主角,相配得好似金童玉女一般。

唐轩一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苏沁呢?

那天,唐轩正好在公司附近遇到了苏沁。她一个人孤单地站在红绿灯前面,红灯转了绿灯,她还是木然地站着。他走过去直接就问她:“你是不是跟何酌分手了?”她回过神来说:“你别咒我!”

唐轩问:“他没有跟那个女主角在一起?”

苏沁说:“当然没有了,他跟我不知道有多好呢。”她指着自己手里提的袋子,“这是我给他买的生日礼物,他现在在远河村拍外景嘛?我就是要去找他,然后陪他过生日。”他立刻顺着说:“那正好,我也要去片场,我们一起吧?”他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硬着头皮跟他上的车。

远河村在郊区,出租车刚过了收费站,啪啪的雨点就蒙了窗玻璃。

外景地是一片建于明代的村落,路不好,车子只能开到村口。还有一段泥巴路,需要步行走进去。下车的时候,苏沁就说自己拉肚子,要唐轩先进村。

唐轩知道她是不会跟来的。他在片场打了个转,游魂似的,很快又走了。

回到大马路边,苏沁还在那里。雨淋得她浑身湿透了,她拦不到车,蹲着抱成小小的一团。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抬头一看,眼泪就收不住了。“是我自己蠢,我没有去告发老喜,他就得到了这个演男主角的机会。是我撮合了他们呢!是不是……我蠢我笨,你笑我啊?”

他拉了拉她:“走了,回去再说。”

她先是闷声不吭地蹲着不起来,后来才说,她刚才被石头绊倒,崴了脚不能走了。

他便转过身蹲在她面前说:“上来吧。”她愣着没动,他又加重了语气,“听见没有?”

她乖乖地伏在他背上,他边走边说:“这里是支路,车很少的,出了前面路口就好拦车了,真是没一点常识……”他絮叨着,背上的人始终没有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唐轩,对不起!”

他的脚步很明显地顿了一下,千言万语,最后却只简单地问了一句:“还是朋友吗?”

女孩含着眼泪使劲地点了点头。

七、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人会比她对自己更好了。

言归于好,哪怕只是以朋友的方式平淡相处着,唐轩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至少他又看见苏沁的笑容了。

还是笑起来会有点皱皱的鼻梁,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可爱。

他总是很珍惜每一个可以见到她的机会,便更加频繁地随身携带相机,见面的时候偷偷地拍一拍她,然后自己一个人看着那些照片傻笑。整整四年了,时光从来没有那么好。

大四那年,苏沁开始实习。她学的是泰语,进了一间泰资的玩具公司。工作地点离学校有点远,所以她搬出了宿舍。搬家的那天,唐轩去帮忙,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却看见有人帮苏沁扛着一个大编织袋从楼里走出来。

那不是何酌是谁?

前几天,他们的朋友圈子里有人生日,苏沁跟何酌都去了。他在KTV里深情地向她唱了一首张智霖的《相爱无梦》:“有心爱你却爱不到,抱紧了你却又未想终老,再等到与对方失散以后,就会知原来谁最好。”然后他掷地有声地告诉她,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人会比她对自己更好了。

所以,他想重新跟苏沁在一起。

苏沁当时觉得,后悔的何酌可真像当年的自己啊。只是,何酌说出来了,而她却选择了骄傲。

八、每个人的人生里面,总会有一个人是她无法摆脱的劫数。

唐轩试过,却劝不了苏沁。“一首歌就把你感动了?”——如果你就这么容易骗,那我为你唱十首怎么样?你是不是非要撞了南墙才知返啊?唐轩对苏沁腹诽心谤,有些难听的话他藏着没说。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告诉她——我还喜欢你。

记得搬完家的那天,来帮忙的几个同学都走了,就剩下他和她,拾掇着一屋子的零碎。她说肚子饿了,他说刚才车停在小区门口的时候,他看见那里有一个卖豆腐脑的小摊。他便麻利地洗了手跑到楼下去买了两碗豆腐脑,两个人坐在因为欠费而未有通电的屋子里,吃的时候,她开始絮絮地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有点云淡风轻的态度。后来她就说,我真的很喜欢他。

那个他当然是指何酌。

她说:“你信不信,每个人的人生里面,总会有一个人是她无法摆脱的劫数?”

是的,他当然信。他自己也有一个劫数,而且,近在眼前。他想了想,有些话便还是堵在了喉咙里。

然后就是苏沁真的下定决心重新跟何酌在一起,唐轩为此还跟她吵了一架。他说她一定会后悔的,他看人不会看走眼,何酌那个人,终究不是个踏实真心的人。他说:“你可别再次在同一个人身上失恋,又在我面前哭鼻子!”她说:“你放心,我苏沁是不会再让你看笑话的!”

其实,她心里的那个结,终究还是没有解开。一直都在。

那时,也正是唐轩的工作做得风生水起之时。老喜很仓促地被公司开除了,开除的原因,高层没有对外公布,但人人都说他大概是卷入了一场纠纷,甚至还有人说看见他被关进了警察局。

于是,唐轩替代了老喜,成了公司最器重的摄影师之一。公司还给他安排了进修课程,逢周末他都要到邻市参与进修学习,一周七天,常常是连一次清静的下午茶也没有。

他见过苏沁几次,都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行色匆匆,抱着厚厚的文件,或者谨慎地跟在客户旁边。短短几个月,她好像瘦了很多。以前喜欢化妆,现在也不化了,头发半直不卷地披着,一双总是带着倦意的眼睛,里面好像藏了一些心事。

那几次苏沁也都看见了唐轩,起初尴尬地不知道招呼还是不招呼,后来是他主动问她:“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好吗?”

无一例外,苏沁都会笑得鼻梁皱皱的,说:“嗯,很好啊!”

直到有一次,他经过她住的地方,看见卖豆腐脑的小摊还在,他就买了一碗豆腐脑,坐在路边慢慢地吃。吃着吃着,苏沁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车一开走她就看见了他,还立刻把卷着的衣袖放了下来。

那次她告诉他说:“我要离开这儿了。”

他大吃一惊:“去哪里?”

她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袖口,说:“你也知道何酌的工作性质,他在这里终究没有大的前途,他想去北京发展,我要陪他一起去。”

唐轩吞吐问:“哦,那他现在对你好吗?”

女孩笑得很用力,鼻梁又是皱皱的:“当然了!不好我会跟他走?我都说了嘛,我是不会被你看扁的。”

九、曾经还以为会一生不弃的人,也已经离他很远了。

苏沁去北京的那天,唐轩获得了他在摄影界的第一个奖项。他站在露天的舞台上,看见天空有飞机经过,他之前打好的腹稿突然全乱了。“到今天我终于配得上她了,可是,我却只能和她说再见了。”

满场的掌声渐渐停了。台下的人不明所以,都愕然地看着他。他望着那些大多都已不再年轻的脸,忽然醒觉,其实自己的脸上大概也跟他们一样,有愁容,有风霜,岁月留痕,清澈不再了吧?

无论是八岁还是十八岁,那些时光都已经离他很远了。曾经还以为会一生不弃的人,也已经离他很远了。

就像这场颁奖晚会,灯会灭,音乐会停,人会散,而结束也终须有时。

那年春节,唐轩回了趟老家。离开老家之前,他碰到了苏沁的妈妈。苏妈妈说,苏沁根本没有去北京,去北京的只有何酌一个人,唐轩当时便愣了好久好久。

家里的人都不明白,苏沁为什么坚持要辞掉那份很好的工作,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独自生活。

聊天的时候,苏妈妈打量着唐轩:“阿姨以前就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沁沁也这么说,还经常夸你。以前她跟男朋友分手,她就老说,有什么啊,没关系啦,反正都没有唐轩对我那么好,不可惜。呵呵,你看,你都成一个衡量标准了。”

苏妈妈的那几句话,满满的都是好心的温柔与褒赞,听在唐轩的耳朵里,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试过在夜深人静时辗转纠结,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打了苏沁的电话。但是,电话虽然是通的,她没有接。

无论他打几次,白天黑夜,一直都无人接听。再后来,就变成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了。

他知道她是有心避着他。

节后公司接了一个大型的摄影项目,安排出差,出差的地点在武汉,一座樱花盛开的城市。唐轩作为项目的负责人,一听说要去武汉,心里还微微地紧张了一下。

现在的苏沁就在武汉。

那时,二月尾声,冬季来得迟去得也迟,还看不见蓊郁的樱花树,大街小巷仍满是深冬的萧条。唐轩走在武汉大街上,总忍不住四顾张望,他在盼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他设想过很多重逢的场景,在商场、咖啡馆、餐厅……也许是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在这边,她在那边。

但是,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

破败的老街,低矮的旧楼,满地碎石和水坑,天空刚下过雨。苏沁跟一个女孩各自拎着超市的购物袋,迎面走过来。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唐轩的心跳也滞了一秒。是真的,他真的遇到她了。

她还没有看见他,突然手里的塑料袋漏了,番茄土豆之类的东西滚了一地。还有一堆零钱,其中有几枚一元硬币,清脆地敲着石子路,有些滚远了,还滚进了一条水沟里。她就那么自然地跳进水沟去捡。

手伸进污黑的脏水里,猫着腰,慢慢地摸寻着。

同行的女孩唐轩也认识,就是以前被老喜骚扰过的那个闺密。她跺着脚喊她:“别捡了,几块钱而已,那么脏!”苏沁笑着说:“几块钱也是钱哪,我现在一分钱都浪费不起了。”她的笑容很勉强,带着疲倦,那不是唐轩记忆里可以把鼻梁笑皱的灿烂,他心里有点难受,向前走了几步,苏沁的闺密忽然看到了他。她立刻就冲过来拉着他躲到了远处一块空地的墙后面。

那里还有几个小孩在玩游戏。

也是他们小时候最爱的游戏,红绿灯。

闺密阿莫一开口就堵得唐轩哑口无言:“你不要见她了!”唐轩哽了好一会儿之后吞吐着问:“为什么?”

阿莫简单地阐述了苏沁在过去的一年里遭遇的事情,她说,跟何酌复合的那段日子,苏沁过得很苦。何酌事业不顺,就拿苏沁出气,他酗酒、赌钱,还会动手打她。苏沁说要分手,他就把她反锁起来。后来他用苏沁的名义借钱炒股,全赔了,他那才不得不逃债逃去了北京。十几万的债,全落在苏沁一个人身上。那笔债到现在也还没还清。

唐轩几乎想冲到苏沁的面前去:“我要见她,我帮她还!”

阿莫拦着他:“其实不是钱的问题啊!她家里没有吗?”她说,“阿沁她现在,住很简陋的房子,做很辛苦的工作,还有吃的用的,都是最便宜的。她怎么也不向家里人透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她说,担心藏不住,怕你会知道。她牛角尖都钻到这样的程度了,唐轩,你还不明白吗?”

唐轩还是那句呢喃:“为什么?”

阿莫说了两个字:尊严。——“以前我跟阿沁说过,干脆跟何酌分手,回去找你吧。她说分手可以,但是感情过去了就不再了,她不能只是把你当成度过危难时的救生圈,那样对你不公平。”

“很早以前,你的关怀、在意,对阿沁而言就已经是负担了。你还要现在出去,让她知道你又看见了她的狼狈落魄吗……她是多么固执好强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她在你面前非要撑那口气,是因为她不想承认自己当初好高骛远跟你分手,是她迄今为止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唐轩,反正你们也回不去了啊!”

十、他知道,她走远了。

唐轩看着那群玩游戏的小孩,当中有个男孩穿着泡泡的羽绒服,腿细得像竹竿似的,整个就是一根站着的棒棒糖,他看起来真像十多年前的自己啊。他跌倒了,不哭,爬起来揉了揉膝盖,自己傻笑了一下。唐轩帮他擦掉羽绒服上的泥点。“小朋友,大哥哥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

小孩们纷纷举手:“可——以!”

但是,游戏开始了以后,小孩们只看到一个木头似的大哥哥趴在墙上,很慢而且声音很小地喊:“过马路,要小心,绿灯行,红灯——”最后一个字他拖了很久,那群小孩纷纷跑过去拍到了他的肩膀,都说大哥哥是笨蛋。他们笑得很开心,声音清清脆脆的,吸引了两个经过的女孩子。

苏沁停了停,望着那群小孩。

还有那个趴在墙上的男人,背影似乎有点眼熟,可是,怎么会是他呢?她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吧?

苏沁将满是污浊的手在塑料袋上擦了擦,对阿莫说:“你知道吗,我们小时候可喜欢玩这个游戏了,我真想跟他们玩一次啊。”阿莫急忙拦着她:“你啊,为了捡几个硬币弄得这么脏,人家小朋友都不愿意跟你玩,走啦走啦!”苏沁想了想,忽然说:“是啊,反正也回不去了,算了!”

趴在墙上的人肩膀动了动,然后狠狠地向下一沉。

他知道,她走远了。

他慢慢地回过头,那群小孩都还在,却唯独是那个曾经在他回头时对他微笑的女孩不在了。

是永远,永远地,不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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