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州岛最东端的惠尾崎,是个看上去有点陈旧的古董小镇。镇上有两幢小木屋,一白一黄,它们沿街相望,就连规格和设计也完全一样。
白色小屋是鲜花店,店主岛村晴子是位盲姑娘,尽管看不见东西,可她乐善好施,十分要强。她能够根据花朵的不同香味、花瓣的不同形状,准确地将你要买的花递到你手中。赶上花全都卖完了而太阳还没有落山,她就会慢慢打着拍子唱起一首忧伤的情歌,这时候,镇上的人听着她的歌声,就会说:“晴子又在想念斋木啦!”
这个斋木一郎曾是黄色小木屋的主人,小伙子英俊、睿智,靠用通草藤编织手工艺品玩偶而远近闻名。斋木和晴子打小青梅竹马,晴子的眼睛不方便,斋木便时时处处关心照顾晴子,全镇的人都说他俩将来准是一对儿。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呀。三年前的一天,惠尾崎来了辆花花绿绿的大篷车,这是个走街串巷的小马戏团。马戏团没什么惊险刺激的大型节目,但有一个美丽迷人的高个姑娘会跳“蛇娘娘舞”!这位姑娘跳的时候,穿着透明的纱衣,手腕脚腕系着铃铛,脖颈手臂腰上缠着三条花蛇,腰肢款款摆动,就像风中的细柳,三条蛇丝丝地吐着信子,更为美丽的姑娘平添几分妖娆。
斋木当然也到马戏团看了演出。他坐在大篷里最前排,那个妖艳的姑娘跳“蛇娘娘舞”时,总有意无意地朝他跟前凑,有一次手臂上那条蛇的信子还差点吐到他的脸上。
回到家里,斋木就再也静不下心来做他的玩偶了,眼前老是晃着那位耍蛇姑娘的俏脸,她婀娜的身姿,还有勾魂的眼神。就连晴子拿着特意留出的一支百合来送给他,他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了几句,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
终于,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斋木一郎收拾了几件衣裳,带了点盘缠,跟着那辆大篷车去了远方。
这一去可就是三年,谁也数不清在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孤独的岛村晴子多少次卖错了鲜花,又多少次从梦中哭着醒来。大家只知道,自从斋木不辞而别,善良活泼的晴子变得沉默了,她只在寂寞的时候唱起那首老歌。
斋木跟随马戏团离开故乡,也离开了他曾爱恋着的姑娘。
刚刚开始的日子里,斋木觉得一切还都是那么新鲜,不同的山水风景,不一样的风土人情。斋木一边为团里打打杂,一边利用自己的精湛手艺,编织一些小玩意儿,送给前来观看演出的人。斋木的手艺实在让人叫绝,不止小孩子,就是大人,也非常希望能得到斋木亲手做的一件玩偶摆在家里作为装饰。所以,很多人追着马戏团连看几场演出,注意力早已从节目转移到斋木的玩偶上。
出现这种情况,斋木心里自然高兴,因为这么一来,他就可以更加心安理得地呆在马戏团了。斋木一直偷偷地喜欢那位耍蛇姑娘,要不是受了她的诱惑,他才不愿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呢。耍蛇姑娘名叫仁木悦子,是马戏团的台柱子,人长的很美可是生性放荡,始终没把痴心的斋木放在眼里。斋木一直不敢大胆追求她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马戏团长非常贪财,总想把悦子变成一棵摇钱树,最好哪天嫁给一位财大气粗的公子,他也好大树底下乘凉,跟着享受享受富人的神仙生活。至于斋木嘛,不过一个有点手艺的穷小伙,让他跟团演出已经十分不错了,其他的干脆想也休想。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眼看第三年也就要过去了。斋木整日跟着马戏团东奔西走,不知不觉,在他额头、眼角的皱纹里已悄悄藏下了些尘土。
由于天下大旱,稻田龟裂,老百姓日子过得艰难,马戏团的生意也越来越糟,就连斋木的拿手玩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这期间,斋木也曾勇敢地向悦子表白,可每次不是受到悦子的白眼,就是遭到马戏团长的冷嘲热讽。悦子说:“斋木啊,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可我将来是要过好日子的,你有能力养活我吗?就凭你做的那些小玩意儿?”马戏团长也说:“斋木啊,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们的明星悦子小姐,可她将来是要过好日子的,你有能力养活她吗?就凭你做的那些小玩意儿?再说还有我呢,悦子嫁给你我怎么办?”
斋木听了这些回答,连牙也差点咬碎。说老实话,小伙子此时对悦子的追求早已变成一种赌气式的行为。他何尝没有想起家乡那个温柔善良、愿和他同吃苦共患难的晴子姑娘呢?只是如果就这么回去,别说是晴子和镇上的人,就连他自己,也是万万瞧不起自己的。
斋木狠狠心,在一个夜晚,最后一次问悦子和马戏团长,究竟怎样的条件才能使你们满意?悦子想了想,回答说:“我要十八颗上好的钻石,用它们串成一副晶莹的项链,我好带着它与你成婚。”一旁默不做声的团长拈拈仅有的几根胡须,补充道:“还要十千金币,最好再准备一根上好的拐杖,你没看到吗,我的腰已经越来越弯了。”斋木羞愤难当,转身走入浓重的夜色。
可怜的小伙子定是让鬼迷住了心窍,他盘算着,一定要把钻石、金币和金制手杖这几样东西搞到手,拿去给贪心的悦子和团长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他要回家,恳求晴子姑娘的原谅。
岛村晴子再次得到斋木的消息,是在他关闭玩偶店,远离家乡整整三年的日子。
一位好心的老乡捎了个包裹给晴子,说这是斋木在牢中的最后一个心愿,斋木请求狱长大人万万开恩,准他编织一个小小的玩偶,捎给远方的亲人。狱长恩准了他的请求。
晴子急急地打开包裹,里面掉出一对通草藤编的小人。晴子眼睛虽看不见,可她摸得出,那是一对小夫妻,男的高大,女的小巧。顿时,晴子的泪水就像掉了线的珠子,任谁也劝不住。
第二天一早,整夜未眠的晴子带了几包花籽,就要出门。镇上人纷纷劝她,有的说晴子眼睛不好,不放心她独自远行,也有的说斋木不好,不值得前去探望。可晴子是铁了心的,大家只好合计着为她租了辆马车,送她上路。
一路上晓行夜宿,晴子吃尽了苦头。这天傍晚,她终于到达了本州郡所在地前崆崎,一个月前斋木就是在此地行窃而被人抓获的。晴子顾不得休息辗转来到官府。对她来说,路途的遥远艰辛,比起即将与心爱的人会面,那是远远算不了什么的。
天下的事往往事与愿违。斋木被判监禁三年,期间任何人不得探望。听到这个消息,晴子的心都要碎了。
耍蛇的人有时也会被蛇咬。那天,马戏团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前来观看,特地从遥远的南方国度购进了一批稀罕的蛇虫。也怪悦子有些托大,还没仔细拔光蛇的毒牙,就挽着它们上了戏台。等到人们手忙脚乱地把她从台上抬下来,只发现她的腰间有两个细细的牙痕。
万幸的是,悦子没有死,可她再也不能跳风情万种的“蛇娘娘舞”了,因为毒素残留在体内不能全部清除,悦子瘫痪在床上,连饮食都离不开别人的照顾。
马戏团是个不养闲人的地方,所以,团长很实际地找到悦子,给了她一笔钱,还对她说:“悦子啊,我是很想帮你的,可一个萝卜一个坑呀,你就多多保重吧。”
悦子的心凉了半截,她只能留下来,呆在前崆崎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想起斋木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再比较马戏团“过河拆桥”的做法,心里很是伤心。
如果想要根除残毒,非一种蜜不可,这种蜜又必须得是蜜蜂采自一日花酿成。一日花的花瓣呈心型,秀丽典雅,香气清新,因朝开暮谢而得名。有人告诉悦子,离监狱不远,有个小小的花圃,那儿种着很多一日花。
悦子当然知道,不久前斋木为了实现她提出的条件去偷,结果被判入狱。现在自己变成了这样,不知斋木会怎么对待自己。悦子让人抬着找到花圃,找到了种花人,一位美丽的姑娘。悦子向她倾诉了自己的经历,希望能就近住下来。姑娘想了想,像是想起了什么,有点伤心的样子,但始终没说什么,收拾出一个小房间,收留了悦子。这位姑娘就是晴子,她知道,眼前向自己求助的人正是三年前那位会跳“蛇娘娘舞”的姑娘。
再说牢中的斋木,自从当年离家就与晴子失去联系,虽说入狱前曾托人给她捎去一件小玩偶,但再也没有了回音。牢中的日子苦啊,斋木渐渐地有些消沉。可有天傍晚放风的时候,他突然闻到了缕缕花香,这香气自高墙外传来,淡淡的却又那般熟悉,有百合、茉莉,还有一日花,斋木觉得蹊跷,监狱地势偏远,按说不该有如此芬芳的花香,心底却愈发地思念起晴子来。
转眼又是三年,这天上午,有人通知斋木可以出狱了。斋木心情复杂,收拾好东西,缓缓走出监狱大门。
眼前景象使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和煦的阳光下,不远的地方简直就是一片花的海洋,一位姑娘靠坐在藤椅上,是自己迷恋过的仁木悦子,旁边一位更让他吃惊不已,竟是日思夜想的晴子。
斋木的眼泪流了下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串项链,这串项链并不是钻石的,而是他自己亲手编织的。斋木没有迟疑,径直朝晴子站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