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天津卫有个名医叫徐伯宗,尤以善用药引子为绝。这一日,跑码头的外甥带着新淘来的小玩意——船模来看舅舅。徐伯宗笑着问:“稀客啊,今天不跑船?”
外甥没落座就发起了牢骚:“潘钱两帮又为争地闹上了,这两位爷一杠上,我们不少弟兄都没活儿干了,真是愁哪!”
外甥口中的潘钱二帮,是海河码头最横的两个漕帮,都说同行是冤家,这潘钱二帮的明争暗斗,自然少不了。近日,潘帮当家的看上了海河东岸的一块地,为扩张势力准备再建个码头。钱帮的帮主听说了可不干了,现在的码头都在西岸,一旦潘帮在东岸也建起码头,钱帮今后必将处于不利地位。于是他急忙打点官府,也欲征地。
官府两家都不敢得罪,约了二位爷坐在一块商量,建议这块地一家一半。潘帮主坚决不同意,自己先看上的,干吗让出一半?一气之下,他掀翻了旁边的紫檀桌,双方不欢而散。城内有头脸的人物都来打圆场,可潘钱俱不买账。
外甥正说到兴头上,没注意下人从后面上茶,一下子把茶杯碰洒了,热茶溅到了船模上。徐伯宗这才把船模捧起,仔细端详:船模长二尺有余,有两支粗壮的船桨,质地坚硬,呈灰白色,间杂棕色条纹。
徐伯宗俯下身,闻了闻船身溅湿的部位,若有所思。这时有人来报,说潘帮主来看病。徐伯宗忙送走外甥,说句有请。
潘帮主落了座,开门见山说:“徐大夫,您大概也听说潘钱两帮的事了吧!那天我气急之下掀翻了桌子,大概用劲太猛,过后肩膀总觉着疼痛,贴膏药也不管用。”
徐伯宗给他号完脉,说:“你是颈椎出了问题,中医叫痹症,乃肝肾亏损、风寒湿痹所致,用力过猛只是契机!”“那能治好吗?”“如能按我说的做,可康复无虞。”
徐伯宗提笔开药,说:“这药有个特殊的地方,煎药前,你需用特制的药筛反复筛药,每天一千下。在筛药过程中,药粉可通过鼻腔吸入人体内,增进吸收,滋养肝经。所以你必须亲自筛药,不能让人代替。药筛你两日后来我这儿取,但我只卖不送。”
“没问题,多少钱我都买!”
两日后,潘帮主如约买走了药筛,依法开始治疗。
再说说那钱帮主,那日他吃了潘帮的“一闷棍”,回家以后心里总觉得窝着一口气,有时手脚发麻,胃脘胀闷,于是也来寻徐伯宗瞧病。
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徐伯宗缓缓开了腔:“你的病是由情志不畅所致,必须疏肝理气、通经宣络。”说着,他开出药方:“这药需要个药引,即二十克沉香木屑,而且非二十年以上的沉香木不可。我这里现在没有,帮主可到别处找找看。”
回去后,钱家人寻遍了天津卫所有的药铺,却都没找到,他只好再求徐大夫。
徐伯宗说:“沉香木主要产自海南两广等地,自古就是非常名贵的木质,有行气止痛、调中平肝之效,北方民间很难得见。从前我师父送我个药筛,手柄是海南沉香木所制,不巧最近卖给了别人。”
“是谁?”“是潘帮的帮主,你可向他求购。”
为治病,钱帮主只得拉下脸派人去潘府重金求购,被潘帮主断然拒绝,说除非他让出海河边那片地,钱帮主听后一筹莫展。
潘帮主按徐大夫的要求用药后肩痛见轻,又去复查。徐伯宗开完第二个疗程的药说:“这次的药就不用筛了,不过需用井华水来做药引,即每次以井华水来煎药。”“嘛叫井华水?”“清晨在深井里打的第一桶水就是井华水,它有安神清热助阴之效。”潘帮主答应照办。
天津卫的人向来饮海河水,难见到井水。潘家人四处寻找井水,回来禀报说:“要想用最好的井水,只有八里台外的灵泉井了。它下通玉泉山地泉,明清皇上都喝玉泉山的水,可几年前钱帮主他爹就买下了那块地,如今这井属于钱家花园。”潘帮主这下瘪词了,沉思片刻,说:“看来只有用沉香木来换钱家的井华水了。”忙差人去办。
钱帮主听完了潘家人的来意,心想:这世上的事真是山不转水转,常赶集没碰不到亲家的。换还是不换?若不换,两人都没占便宜,还都吃亏;若换,其实都不吃亏,还都占了便宜。他想了想,答应了。
转天一大早,潘家人就带来了那只沉香木柄的药筛,并打走了灵泉井当天第一桶水……别说,两人按要求服完几个疗程药后,身体都康复了。潘帮主想,这徐大夫的医术果然精妙,他准备宴请徐伯宗以表谢意。徐伯宗欣然答应,带着外甥一同前往。
这天,潘帮主到了酒楼,见徐伯宗坐那正与一人说话。二人互视以后都一愣,原来那人正是钱帮主。
徐伯宗说:“潘帮主的病不仅是老朽治好的,也多亏钱帮主啊!当然潘帮主也帮忙治好了钱帮主的病,所以大家理当互相感谢,我才又约了钱帮主。其实若没有彼此的药引,我的药再好也起不到效果。”
两人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几巡酒菜过后,徐伯宗又意味深长地说:“两帮前时的过节天津卫恐无人不知。其实,二位几乎同时发病,都和那次争端后心气郁结有关。众所周知,两帮过去一直合作得不错,这矛盾一出,势必影响大量漕运工人的生计啊!若双方都各让一步,不正是众多漕运弟兄和今后漕运业的福祉吗?”
之前两人都在气头上互不相让,经过几轮治病,火气已消了大半。钱帮主沉思半天,叹口气说:“徐大夫言之有理。我俩的病皆因对方而生,又由对方而愈,这说明生在同一方土地,谁又能离开谁呢?争者两伤,让者双赢。那块地界钱帮不争了,本来就是潘帮先看中的,应当归潘帮主所有。”
潘帮主久居江湖,也是要脸要面的人,他说:“听了二位的话,我这粗人突然也醒悟到,这世间总有比争斗更好的解决矛盾的方法,助人者自助,这块地,我也不要了。这样吧,不如咱在这建个园子,可给往来漕运的弟兄们提供个吃饭休整的地方。”钱帮主拍手说:“这个主意我同意!给它起个嘛名字呢?徐大夫这次医好了我俩的病,使我们懂了让人者得福的道理,不如就叫‘医让园’吧!”
徐伯宗接过话茬:“二位帮主深明大义,真是难能可贵!老朽医术不过雕虫小技,古书《仪礼》中就有三揖三让、礼让做人的记载,不如就叫‘揖让园’吧!”
说着,徐伯宗拿出一包银两和一只船模,说:“我这有两样东西捐给将来的揖让园,一个是二位帮主的看病钱,一个是只船模,祝今后的漕运一帆风顺!”一直随侍的外甥一眼认出,这正是自己送舅舅的那只船模。
散席后,他忙问舅舅:“您怎么没把船桨送给他们?”徐伯宗手捻须髯笑问:“你知道这只船模是什么材料做的吗?”“不知道!”外甥一脸迷惑。
“是沉香木!两支桨早成了潘帮主的药筛柄、钱帮主的药渣了。沉香木不易闻到香味,那日热茶洒后,船木遇热生香,香味醇厚绵远,我才意识到这是沉香木。”外甥还是不解:“沉香木真那么神?”
徐伯宗摇摇头笑道:“其实这都只是幌子而已:让潘帮主筛药吸入药粉是虚,大量运动肩膀,疏通颈肩经络是实,同时又给钱帮主的沉香木药引埋下伏笔。钱家的井水最佳我自然知晓,井华水虽对身体有益,但也不是非用不可。钱帮主的病,本来就是肝气郁结所致,心结解开了,病自然就好了。这样做,无非让彼此互相牵制、互有所求罢了。然后再寻机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容易化干戈为玉帛,底层兄弟也免于丢掉饭碗啊!”
外甥恍然大悟,说: “您这解决争端的药引子,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