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很小,却并不影响它的繁荣。各种店铺围绕着码头,绵延了数十里。冬天枯水季,码头上停靠的船只不多,营生最大的,莫过于来自北边做皮货生意的莫老板。莫老板的船队也才靠岸几天,他正想尽快把货从仓库里发出去,大仓库东家黄帆却说不急,好事不在忙中取。
“听说那新来的戏班子唱得可好听了,晚上要不去看看?”喝酒时,黄帆向莫老板提议道。
“在哪里唱?”莫老板也听伙计说过戏班子。
“就在街东角,他们在那里搭了台子,断了黑就开唱。”黄帆对这一带是再清楚不过了。
“也好。”莫老板同意了。两人到了戏台下,那里已是黑压压的人群。戏班的班主出来报幕:“初到贵宝地,年终岁末,弄点钱回家过年,大家多多捧场。”班主讲了几句之后,就退了下去。跟着舞台前一排白炽灯亮起,弄管的拨弦的吹箫的,一齐出来了,坐到角落里就拨弄起来。
序曲不过一瞬,只见幕后走出一女子,凤冠霞帔,明眸善睐,她一摆手中那方洁白手帕,嘴里就唱了起来。更妙的是女子唱至高处,清歌曼舞,雪白的裙裾在舞台上飞扬而起。
莫老板不由得看痴了。
女子唱毕,朝台下道了个万福,袅袅而退。再往下,有男女对唱,小丑搞怪,莫老板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回去吧。”黄帆提议道,他已付过看戏的钱。没料到,莫老板又向那收钱的伙计走了过去。
回到下处,黄帆送莫老板去休息,却见莫老板脸上红彤彤的。
“明天黄老板不用陪我了,我一个人在这里转转。”莫老板目光闪烁着。
“好,恭敬不如从命。”黄帆痛快地答应了。
隔了一日,黄帆再来看望莫老板,随口问起他昨晚去向。莫老板居然有些忸怩起来,“我,我去看小怜的戏了。”黄帆随即恍然:“你是说戏班子那里?”
莫老板点了点头。黄帆奇怪地问道:“可是我听说你从库房里拿走了一件上等皮衣呀。”
上等皮衣,搁在北方都是奇货可居,放到这边来,那些官太太阔夫人贵妇人,谁不喜欢?一件上等的皮衣,少说在这里也值上20块银元。莫老板迟疑不答。
“戏就是戏,莫老弟切莫入戏过深呀。”黄帆有意点醒莫老板。把手头的皮货出清,卖上了个高价,这才是正事儿。莫老板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夜,黄帆没叫莫老板,他也去了戏班子那边。走在路上,便是雪花飘飞,走到戏台近前,那雪越下越大了。看戏的人群寥寥,黄帆一眼就看到坐在前方的莫老板。
戏台上,正在深情款款而唱的,不用黄帆猜,也就是小怜了。莫老板神情专注,小怜不时地用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朝台下莫老板的位置瞟来。所谓两情相悦,眉目传情,也无外乎于是了。
小怜唱罢,莫老板也随即离场。他没有走开,而是朝戏班的后台而去。黄帆紧跟在后面。
莫老板这次没能如愿以偿地走进后台,那魁梧的班主拦住了他。
“先生,你已经犯了我们戏班的忌了。”班主依旧瓮声瓮气的。
“可是,我们是真心的。”莫老板急得脸红脖子粗。
“那也不行。小怜是我们戏班养大的,签过约,画过押,生是戏班的人,死是戏班的鬼。”班主不为所动。
“有没有其他办法?”黄帆走上前去,看来莫老板动了真情。
“我打听过,他是做皮货的老板。这样吧,20件上等的貂皮大衣,小怜跟他走。”班主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行。”黄帆先开了口。
装皮货的货船虽多,能拿得出手的上等货,不过百件。上等的貂皮,也只有区区20件。不,19件。莫老板已送出去一件了。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莫老板几乎哀求了。
“明天中午吧,明天中午你们再来。”班主模棱两可地答道。
这一夜的雪下得奇大,等次日天明,整个码头已是银装素裹,地上白雪皑皑。这一天注定热闹,清晨戏班子的海报已贴遍码头,那些店铺老板说,连城里都随处可见戏班子的海报。海报上说:多日叨扰贵地,今日午时为告别演出,本戏班将上演压轴大戏《傀儡戏》,保证满足众位眼福。费用仅需15枚铜钱。
“傀儡戏?”黄帆皱皱眉头。戏班子看来真的要走了。舞台上的积雪都没有扫去,戏就开锣了。
小怜是第一个上场的,她在忧郁的洞箫声中,唱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跟着班主手执雪亮的钢刀走到前台。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喜欢那个人了?”班主喝问道。
音乐声一时齐寂。小怜用力地点了点头。
“400块银元,我成全你们,我也散了这戏班。”班主咬牙切齿地说道。跟着,班主转向台下观众,“不管是谁,只要拿出400块银元,就可以把她领走。”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唯独莫老板和黄帆心如明镜。小怜也转向观众,她眼眸过处,正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莫老板的身上。莫老板被她热辣辣的目光一刺,不由得低下头。
班主又道:“既然你心已不在戏班,留你何用,不如我送你去吧。不管是谁,拿出400块银元,都可以换取小怜一命。”
莫老板正要抬头,那边黄帆已攥紧了他的手:“戏子无义,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出戏呢?”
莫老板咬紧了下唇,不吭声,那脸色已是一片灰败。但他最终没能抬起头来,更没有说上一句话。
忽听周围观众齐声惊嘘起来,莫老板这才鼓起勇气,抬头朝戏台上一看,只见小怜已倒在雪地上,殷红的热血溅在白雪上,触目惊心。莫老板的泪忽然就涌了出来。
这出戏,足有千名观众,此时竟鸦雀无声。跟着锣响鼓响,戏班子里所有演员在班主的带领下,向台下鞠躬。
人们忽然惊讶地看到刚刚死去的小怜穿着件雪白的貂皮大衣,红颜,素裙,款款一揖,然后尾随众人下了戏台。自始至终,她没再朝莫老板那边看上一眼。
莫老板的皮货在城里不到十日便已售罄,连同皮货一起搭售出去的,还有莫老板的爱情故事。
城里的贵妇们穿着皮草,想象着自己就是毅然决然的小怜,想象着自己在爱情故事里的低眉,浅笑。
唯独黄帆不愿回想这些,他每每想到那个戏班子是乘着莫老板的货船离开的,心里就觉得有个珍贵的东西碎了,永远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