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多数被分数操纵的学生来说,遇到夏昆也许是一种幸运。
年少如能逢夏昆,这位语文教师就会向学生证明,他们不可能摆脱应试教育,但可以用一种丰富、美妙和幸福的方式去享受这个过程。
“可以啊”先生
那天上语文课,头几分钟照例是“诗歌鉴赏”。
那个成绩不好还经常顶撞老师的男生走上讲台说:“我今天就占用大家三五分钟。”说完,搬进来一辆据说借自朋友的自行车,拿出工具动手拆,边拆边讲,什么名称,什么功能,哪里有卖,价格多少。几分钟后,一辆山地车变成了一堆零件。
这个男生一个月前刚刚在“诗歌鉴赏”时分享了影片《转山》,他的理想就是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骑行千里。讲完电影,他觉得有必要把有关骑行的知识讲解一下,就搬来了这辆自行车。一个在成绩单面前抬不起头来的“问题学生”,说起骑行时昂头挺胸、充满魅力。
“人生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所以,我就想给孩子们一个环境,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也很精彩,我们容许这些追求。”夏昆说。
夏昆是一位“可以啊”先生。1998年他给学生开设诗歌鉴赏课,先讲古诗,后来孩子们提出想分享现代诗,再后来是外国诗歌和电影,甚至自行车、动漫、韩国音乐组合,学生们问他可不可以,他都会说:“可以啊!”让他名噪“教育江湖”的三门课——诗歌鉴赏、音乐鉴赏、电影鉴赏就这样诞生了。
音乐这么美
夏昆,46岁,留着长发、大胡子,是成都市新都一中的语文教师。
他成长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理想主义的情怀浸润下上大学,爱好看电影、读书,组建过乐队,做过鼓手、贝斯手、吉他手。当夏昆“觉醒”的时候,过去爱好的一切都派上了用场。
夏昆用班会时间开设音乐鉴赏课。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这些大师的作品在课堂上激荡灵魂,孩子们感叹:“音乐这么美!”
夏昆说:“他们有太多的迷茫,‘被相信’这个世界只有一种价值观,那就是考试和分数,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诗歌鉴赏、音乐鉴赏、电影鉴赏,一开就是18年。
毕业生小宇说:“他的课一直很劲爆。”
讲《再别康桥》时,他要求学生跟着音乐一起朗诵。他打开一首摇滚乐曲,鼓点和电吉他一起疯狂。学生们说:“没法读,‘轻轻地我走了’应该轻一点,‘悄悄地我走了’应该安静一点,这首曲子太吵闹了。”
夏昆换了一首《春之声圆舞曲》。学生们说:“太欢快了,徐志摩离开母校,有些哀伤,‘夏虫也为我沉默’;‘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夕阳也哀伤。”
夏昆点头:“是不是和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样呢?”他把《天净沙·秋思》念了一遍,学生们说:“不一样的,徐志摩的哀伤是淡淡的,没那么强烈。”
这次夏昆换了瓦格纳的《女武神》,学生们又反对:“情绪太激昂了,青荇、柔波、水草、波光,这些意象都是柔美的。”
最后,他播放了《卡伐蒂娜》,得到了学生们的认可,大家开始齐声朗读。
舒缓、安静、柔美、淡淡的忧愁、哀伤……学生们说出的这些关键词,夏昆早已写在了黑板上。
“人化”
一名学生提出来,想用一整节课的时间讲海子专题,“可以啊”先生依旧说“可以”。
后来学生们讲韩国音乐组合,讲《海贼王》《死神》这些动漫,夏昆不喜欢,但也不反对。他对孩子们说:“我已经无法理解你们的快乐,正如我小时候父母无法理解我的快乐一样,但我可以试着去理解。”
在这样的课堂上,夏昆是一位教师,也是一名学生,他看到了每一个孩子都值得被尊重的理由。他说:“我们总是用考试成绩和社会上的成功学标准来评价学生,得出一个双重失败的结论。事实上,教育的核心命题是生命的美好和圆满。”
教育不需要解释
2001年,夏昆还在西昌某镇的一所中学任教。那年这所中学的语文高考取得了学校历史上最好的成绩,夏昆荣誉加身,自觉“走到了人生的巅峰”。
但很快,他自己跳了下来。
他教过的一个叫可可的女生考上了大学,但因为对成绩不满意,回校复读。夏昆心里不支持,却说不出口。每次考试,她都离自己的目标有些距离,老师们也不断鼓励:“你行的,加油!”
高考后,一天上午,可可托人带话给夏昆,说想和他聊聊。夏昆说:“她当时的语文老师不是我,我有点避嫌的考虑,就说‘改天吧’,现在想起来真愚蠢。”
中午,他就听到了可可自杀的消息。
回忆的时候,夏昆低着头,双手捂着脸,说:“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她就这样没了。”
学校统一了面对媒体采访的口径。有人说,这孩子心理素质太差,抗压能力太弱。夏昆感觉到阵阵寒意:教育竟然可以对生命如此冷漠。
2004年,夏昆放弃了已经获得的一切,去了成都。他说:“如果说1998年的改变只是出于本能,2004年以后就是源自一种觉悟、一种反思。”
诗歌、音乐、电影,仍旧在这位语文教师的课堂上播撒着美与善。但同时,也经常有人提醒他:“没有分数一切白搭,对学生不能太放纵,否则他们就会骑到你的头上。”
夏昆口中道谢,心中一笑。
“真正的教育不需要解释。”夏昆拿出吉他,拨弄出7串4个音符组成的旋律之后,唱起了歌。
歌词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