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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族』少年

  李帆,1982年出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专栏作家,曾做过杂志编辑,现居深圳。
  
  一
  
  我结婚当天,同学捎给我一个红包,薄薄的一张100元。“王毅给你的。”同学说。在通货膨胀的年代,100元是一些人打发路人的金额;于我而言,却意义重大。十几年前,我们上初一时,王毅从我身上征收的保护费就高达几十元,到如今,这笔小小的财富加上利息,估计也有100多元了。
  
  我没有接受这个红包——并非嫌少。我从这个红包里嗅出了和解的味道,如果接受了,那就说明我们当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可我选择不原谅。即便年少无知,也不可以平白无故让他人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而立之后,我开始学着容忍别人,也试着接受自己——我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喜欢记仇。
  
  在中学时期,一些正处在青春期的未成年人,身体在向成人跃进,思想却没能跟进,做事全凭本能,毫无顾忌,他们身边一些发育较晚、性格柔弱的同学,就成了其日常的施暴对象。
  
  当年,我就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和我一样的同学也不在少数。很多人忍辱含羞,继而淡忘。我脸皮厚,我已经30多岁了,现在把这些往事说出来,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二
  
  上初一那年,我身高147厘米,体重80斤。彼时我就发现,很多男同学不仅身材高大、胡须茂密,身上还长着一块块成人般的肌肉。他们如小兽一样,在楼道里呼啸而过。我要极为小心,稍不注意,就会被顶个人仰马翻。而他们也发现了这一点优势,愈发横行无忌。直到上课铃响,一头头“小兽”才被召唤回去。
  
  因为报到时晚了一天,我被安排坐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当时,我并不晓得后排区域是“小兽”云集的地方。我的同桌也是一个男孩,我探了探头,看到书皮上的名字——王毅。因为我来时已经上课了,我便没有同他攀谈,只是用余光打量他。他比我高出不少,不过块头并不是特别大,留着寸头,嘴唇上方已经有了灰灰的颜色,那是胡须萌芽的迹象。他对我一脸不屑。没办法,我穿着老土、发型幼稚,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更不期待能被同学们欣赏。当然,如果能和同桌搞好关系,那自然是极好的。一下课,他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迎着我期待的目光,亮出了“獠牙”和“犄角”:“你有钱吗?”
  
  接下来的大半个学期,我的生活就被笼罩在此人给我带来的黑暗中。上中学以后,我的活动范围扩大不少,以往上学、放学,走10分钟路就行,现在得骑半小时车。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的区域都被“小兽”们占领,和学校里的“小兽”不同,马路上的“小兽”是纯“野生”的。他们无家可归或者有家不归,留着奇怪的发型,穿着在城乡接合部常见的“非主流”的外套,躲在阴暗的角落,放学后就盘踞在学校门口,借机揪住一两个落单的少年,块儿八毛的零钱、运动鞋、零食还有山地车,见啥抢啥。如果没有勒索到什么,便兽性大发,很有可能会大打出手。对于像我这样性格温和又胆怯的学生而言,每次上学、放学,不啻为一次危险之旅。好不容易躲过各种“小兽”,有惊无险,平平安安来到学校,结果同桌还是一头“怪兽”,我躲也躲不掉。试求我的心理阴影面积。
  
  王毅在“兽族”里并不算十分健壮,但是他所倚仗的并非自己的“武力值”。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学校里的老大就是他的带头大哥,而带头大哥本人是某副校长的孙子,谁也奈何他不得。也许是为了回应同学们的质疑,他专门在下午上课前,邀请带头大哥镇场,当着本班所有男生的面,痛殴隔壁班的少年。当这个倒霉蛋儿洗净口鼻处的血迹,垂头丧气地回去时,我觉得他的自尊也在洗鼻血的时候被冲走了。
  
  三
  
  “小兽”们也并非天地不惧。班上有一位女同学也曾被“小兽”骚扰,自从她穿着警服的爸爸接送她一周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靠近她。以暴制暴也是一个办法。有一位父亲,在儿子受欺负之后,盛怒之下化身奥特曼,闯入学校,绕着操场追杀3圈,直到被追的小“怪兽”跪地求饶,答应再也不靠近他的儿子,才肯罢休。我的父母不穿制服,还遗传给我同样胆小怕事的性格。
  
  作为一个“小兽”,王毅还有些奇特的爱好,比如说掏耳朵。和专业采耳师傅不同,他使用的工具变化不定,有时是铅笔,有时是圆规,唯一且免费的顾客,就是区区在下。因为免费,所以我也不好提什么要求,比如耳朵不小心被扎出血来,我只能强忍着疼说“还好”。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陷入真正的绝望。那时,唯一让我感到放松的时间就是上课时——任何“小兽”都不敢无视老师的权威,在课堂上没有谁能够打扰我,我可以认真地听老师讲课。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期中考试结束后我的成绩排名进入全班前五名,我也终于赢得老师的重视,座位从最后一排被调到第三排。一些好学的“小兽”也会问我问题,抄我的作业,或者考试时抄袭我的试卷。作为交换,他们会提供一些类似保镖的服务,让我更加心无旁骛地学习。
  
  我被活活逼成一个微型“学霸”,用知识对抗暴力。这样的经历实在讽刺,但不管如何,我终于有实力摆脱“小兽”,维护一个少年应有的自尊。
  
  四
  
  自从考到前三名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给王毅缴过保护费。这次我打算更进一步,期末考试的时候,不让他偷看我的试卷。如果说学习成绩是我的勇气来源之一,那么,还有几点我也想强调。第一,我也发育了,身材开始赶上其他男生,还生出一把好力气,这在体育课的引体向上练习时得以证明。凭着结实的体格,一旦他对我动手,我至少不会落下风。最重要的是,王毅的靠山——某校长的孙子毕业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传出后,至少有一个班的男生为此欢呼雀跃。虽然这个“小霸王”偶尔也可能返场,但毕竟鞭长莫及。我听说已经有人在私下讨论,组团群殴王毅。身为好学生,我不想加入任何战团,但我庄严宣布,这次考试不会让他再抄我的试卷了!
  
  被我拒绝之后,王毅感到十分惊讶,他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而且是来自我这么一个非“兽族”少年。他确实想对我动手,但这正好给其他想揍他的男生一个借口。于是,他发出最恐怖的威胁,当天考试结束后,他会召唤自己那个已经毕业的带头大哥,在教室里堵我。这种召唤“巨兽”的行径,一点儿也不光明正大,可我无可奈何。
  
  上午考数学,我用一半的时间做完卷子,剩下的时间就在想下午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形。我恨自己一直留着长发,没有理寸头,因为这样会很容易被人揪住头发,就像我之前在教室里目睹的惨状,有同学被他用膝盖击打面部,顶出鼻血来。我陷入了深深的忧伤,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伤痛倒无所谓,真正受伤害的肯定是我的尊严。
  
  五
  
  令人奇怪的是,上了高中之后,我身边的“小兽”都不约而同地消失了。王毅去了烹饪学校,之后再也没有音讯。后来,我听说他混到了一张大专文凭,找关系进了当地的环保局,每天出街监督路面卫生,倒也兢兢业业。时光荏苒,“兽族”少年也进化为“人族”,收起“獠牙”和“犄角”,开始为生活而奔波。
  
  至于考试那天的约架,情况是这样的:下午考完英语,带头大哥并没有如约而至,一些抄足了我试卷的“小兽”力挺我。战局瞬息万变,我便主动走到他跟前,挑衅道:“你叫的人呢?”
  
  我也是有兽性的,说完这句话,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燃烧,当时简直爽翻了。只不过生而为人,就不得不控制自己野兽的那一面。平心而论,除了被讹了些钱以及让我受过一些屈辱之外,他倒也没有怎么难为过我。我对他的恨意完全可以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化解,但是我选择说“不”。无论如何,我原本可以有一个更加明媚的青春,而我笃信,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圣经·旧约》中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虽然显得小家子气,但胜在足够公正。”当我们每个人都在盲目原谅他人的时候,那就是对“校园霸凌”的漠视,结果只会纵容更多的“兽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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