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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鸣打湿一身

  一个在秋天赶夜路的人,虫鸣会像露水一样,打湿一身。
  
  虫鸣疏疏密密,高高低低,嘈嘈切切,像雾气,从四面浮了上来。密密急急,大大小小,打在这个人身上,衣服、口袋、^发、眼睛、耳朵,都是湿的。
  
  一个人的绿野仙踪,京城玩家王世襄与秋虫纠缠,汗水露水也曾把衣裳浸湿。
  
  秋虫在野,老顽童当年在京城郊外捉蛐蛐,玩得废寝忘食,从早上到下午也不觉得饿,太阳西斜,才啃几口烧饼。王世襄那时年纪已不饶人,他捉虫子不与年轻人争,而是跟在后面,趴在高粱地里头,叶子密密,庄稼地里又闷又潮,头上的汗珠子黄豆粒般滚下来,王世襄的草帽、小褂、裤子都是湿的,他玩得兴致不减。与秋虫纠缠,小东西也不是轻易就能逮到的,它要躲闪,又撩拨你,在草叶深处鸣叫。
  
  虫鸣打湿一身,这个人在秋天的夜晚回家,路遇细雨,头发沾珠,薄衣微湿,步履轻松,虫鸣像微凉的雨点溅在身上,每一寸毛孔都是畅快的。
  
  听到虫鸣声,说明这个人距江湖近,离庙堂远。
  
  《太平广记》记载,有一个名叫马融的人,曾在二郡二县为官,没有什么政绩,办事也跟常人一样。他在武都任职七年,在南郡任职四年,从未按照刑律上的规定处死过一个人。马融生性爱好音乐,奏一手好琴,吹一管好笛。每当他鼓琴吹笛时,引来蟋蟀相和。
  
  与虫为友,虫在窗外鼓盆而歌,虫鸣声是温润的,似雾气露水,水汽饱和,打湿你一身。
  
  有一年在徽州,和几个朋友夜宿山村。月光幽幽的蓝夜,一大片虫鸣,穿窗而入,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唧唧唧,吱吱吱,在石缝墙角,豆棵草叶间欢鸣。远的,近的;细声音,大嗓门。凌晨动身去古村,虫鸣在村头南瓜地里,激越一片,震颤露水,把藤叶打湿,人身上也沾着山岚之气,似乎是被虫鸣打湿的。
  
  虫鸣打湿一身,我和朋友老何说起这句话,老何点头附和,老何说他前几天在河上夜钓,站在一座已废弃多年的老桥上,用一束光打向河面,他在耐心等鱼,却听见河两岸,黑漆漆的深处有一大片虫子叫。老何说,有虫子叫的夜晚,一个人在河上垂钓一点也不感到孤单,老何在桥上一直站到子夜,回去时,身上和头发也是湿的。老何说,真是奇怪,他一直觉得自己身上的潮气,是被虫子打湿的。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一千多年前,唐朝的某个秋夜,人到中年的王维,已然进入人生的秋天。他凉夜独坐,倾听天籁,堂上灯烛飘忽,屋外下着雨,想到山里成熟的野果被打落,禁不住感到落寞;从灯烛的一线光亮中,察觉到秋夜里的草虫也躲进堂屋鸣叫来了,被虫鸣所感染,那些唧唧之声,让诗人触摸到布衣上的微微湿意。
  
  虫鸣的音律之美,明代袁宏道觉得,纺织娘声音与促织相似,却比其更清越;还有一种比促织更小的金钟儿,声音韵调极致,如同金玉之音从中发出,平稳和缓,响亮透彻,令人听了心平气和,肌肤温润。
  
  一个人的乡愁中有虫鸣的声音,当雾气升腾,这个人的神情是肃穆的,目光、额头是湿的,一地虫鸣,汹涌而来,不期而遇,打湿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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