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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天生会做父亲

  我们像两座碑,把里面的东西牢牢地包裹在坚硬的外表下面,不让它们相见。
  
  18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跟在了爸爸后面。
  
  他不知道我在跟着他。一直跟着他。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察觉。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刚刚度过了青春期的男孩,刚好处在不再需要大人们去呵护、能够照顾好自己的年龄上。
  
  但我不久前拥有了一个弟弟,他此刻以及此后的十几年里都还需要被照顾、被宠爱。他和我拥有同样的父亲和不同的母亲。我们相距18岁,正好是一段成年的距离。
  
  而我和爸爸相距二十四岁。我们都属蛇。都不惧怕寒冷。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们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因此我们从来无法互相倾诉。小时候他在饭桌上给我夹菜,现在则反复告诉我应该多吃点什么。他送我上火车的时候坚持送进候车室,尽管政策上是不允许未持票者进入的。他处事圆滑,递烟或是硬闯哪一样更能起作用往往拿捏得恰到好处。但在候车室里,他只会叮咛嘱咐我,几乎是令我厌烦地一再询问我,是不是带好了所有的东西。
  
  我想他永远只会说这些:多吃点这个。还要不要别的。别忘了那个。
  
  他永远没法说一句他舍不得我。他永远没法跟我谈一谈他多了一个儿子后有什么感受。
  
  而我,因为遵循着他的轨迹行走,同样已经变得羞于直言感情了。
  
  我们像两座碑,把里面的东西牢牢地包裹在坚硬的外表下面,不让它们相见。光辉照下来,在各自身后投下了一道漆黑影子。
  
  他或许并不知道,他对我而言的存在感,一度相当淡薄。在我最叛逆、最疯狂的中学时代里,他只是一片单薄的剪影。因为在我眼中,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总是不在我身旁,也不在母亲身旁。他时常在某一天晚上匆匆出现继而匆匆离开。在我还来不及看清楚他青色的胡茬时,他就已经扣拢了厚重的门。大门合上的声音仓促而低沉,在这一声“咔嗒”以后,他将尴尬的死寂留给了我和母亲。
  
  直到我高考以后,他终于彻底地摆脱了这段婚姻,并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另一段。那时我留在学校,回绝参加他的第二次婚礼。
  
  当然所有人都站在我母亲这边,向我斥责他、贬低他。我也觉得他错了。但我在面对所有人的义愤和同情的时候,什么也不说。与大家的想象不同,其实我没有受到多么巨大的打击,因为至少,他们一直以来都没有花费心思来向我掩饰,装出表面和平的假象。他们一直就不和谐,一直都缺乏温情脉脉的爱情气氛。吵架和冷战永远不会少。所以我早就已经料到了他们的离婚,确定这一点甚至用不着深入推测。
  
  我只好把他当做一个失败的父亲。因为我无法否认他,也无法拒绝我们之间的血脉。我只能把他当做反面的材料,提醒着我如果没有准备好担负起责任,就不要轻易开始一场人生的游戏。提醒着我,人必须有所拘束,因为没有人是完全轻松的,我们都担负着世界的牵绊,不能一走了之。也提醒着我,要在无数孤单的日日夜夜里学会寻找自己,成长需要不断地反省,无论它是来自外部还是自我。
  
  爸爸变成了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倒悬在我的脚下。没有任何表情。
  
  我不想像他一样。
  
  直到现在,爸爸有了另一个孩子。
  
  小不点六个月大,他在床上仰面躺着举起孩子。孩子的唾液垂落到了他的西服领子上,垂落在他的下巴上。但他们一起傻笑着,爸爸用孩子般的口吻大惊小怪地和婴儿说话,仿佛他能够听懂。他用胡子扎他的小手,用鼻子蹭他的小脚。我们合作给他洗澡,拿小玩具逗他破涕为笑⋯⋯
  
  时光渐渐赋予我遗忘和回忆的力量。从前我觉得我不能理解他,但此时现在与过去叠加,我觉得爸爸突然简单易懂了。就像一枚翠绿色的叶子,背面蒙蒙一片,但将它翻转过来,叶脉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我一点一点地思考,每天参悟时间带来的谜题。有一天我看到这样的句子:“没有人是天生会做父亲的。”
  
  我想起在我更小的时候,天空永远碧蓝的光阴里,他也仰躺着高高地举起我,我假装我是一架飞机,这曾经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他也拿胡子扎我的脸,每次都惹得我不高兴。他在明媚的天气里带我去划船。我们的船怪怪的,感觉就要沉下去,他让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我偷拿了电视机上的两块钱,他打了我的手心⋯⋯
  
  这都是我不常想起的回忆。它们飘飘忽忽地依附在我的大脑,随时可能飘走不见。
  
  后来,我在看着镜子的时候,突然发现我们的嘴唇形状如出一辙,他将他的特点毫不保留地遗传给了我。我是男生,他也是男生。有一天他要是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和我最像的人就消失了。
  
  上一次同学聚餐,在饭桌上,大家谈起了各自家的新年习俗。各地有着各地的传统。除夕夜的最后一分钟里,爸爸在电视机前从半睡半醒里猛地惊醒,问我时间。
  
  “还差一分钟就到12点了。”我告诉他。
  
  “我们下去放鞭炮!零点了!”他站起来,“你快去把袜子穿上,外面冷。”
  
  我们来到楼下,没有惊动睡熟了的其他人。虽然房子左边紧挨着一家加油站,但我们大胆地把鞭炮摆放在正对门口的位置。爸爸交给我一个打火机:“你去点吧。”
  
  鞭炮炸开的时候,我们退开来看。深黑的夜里,点燃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在地面上弹跳着,一边爆发出小簇小簇的荧光,宛如一场驱除厄运和成见的巫族舞蹈。而这一切,只落在了我和爸爸的眼睛里。
  
  我想他传给我的是这样的传统:不只是在大年夜的最后一刻,把火递到孩子手上,让他去点燃一串辞旧迎新的鞭炮。他教我,即使最开始没有学做好一件事,也不要放弃。你总会学会这一切的。
  
  他曾经失败了,作为父亲和丈夫。但是他没有就此低陷在这样的境地里。现在他是一个好爸爸,对我弟弟而言,也对我而言。
  
  2009年农历的第一天刚来临,我跟在爸爸的后面,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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