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幅马和之的《闲忙图》,画一个老渔翁在河滨树下织革履,鱼篓斜倚树根,一片闲适景色。命名典雅异常,取忙迫之中,心神安适从容之意,对当今的生活情趣,真有无穷的启发。
现在的生活情趣,只剩有一个“忙”字可以存在了,大家见面,第一句话总是近来“忙”得如何?我去参加一个宴会,一位老友不终席而要去,向大家一抱拳说:“对不起,我还有三个场合得去应酬一下!”他匆匆离去之后,我不禁大惑不解,真的忙到了这种地步了吗?人生趣味尚存几许?
忙是我们这个尘世的特色,大家天天在“读秒”。试想一桌最好的满汉全席,却限你于三分钟内吃完,那还有什么味道?因之我不禁喟然叹曰:忙是20世纪最可怕的癌症,我们若不能消灭它,它就要来消灭我们。
中国文化中有隐逸闲适的一派,台北故宫博物院有周臣的《闲看儿童捉柳花》和仇英的《松亭试泉图》,都充分传达出这份闲适。就是宋代理学家程明道也有“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歌咏;在他的心理气象上也一直是云淡风轻,他说:“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可知他不但闲适异常,而且在闲适之上,还有更高一层的乐的境界!
他养小鱼数尾,时时往观;人问其故,他答道:欲见无人而不自得之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南宋范安仁的《鱼藻图卷》,我每一展拜,都使我想到庄子与惠子的濠梁之乐:“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西湖是我旧游之地,最有名的玉泉观鱼,那池阁之上便写着“鱼乐园”三个大字!我常想,人为万物之灵,而自我忙迫如此,何以人而不如鱼乎?
名满天下的齐白石也曾画了三条小鱼,名之曰《三余图》,这是中国的谐音妙用,鱼余同音,便假借通用。他在上面题字云:“画者工之余,诗者睡之余,寿者劫之余,此白石之三余也。”——一片闲适从容气象。
他原本是木匠,木匠应该做工,但是工作之余,也来挥洒几笔水墨丹青。他原来并不想作诗,但是“睡觉东窗日已红”之后,兴犹未尽,也偶尔来歌颂一下“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四时佳兴与人同”,不亦是充满了生之乐趣吗?至于“寿者劫之余”,那是对高年长寿的歌颂。
若推究一下这种三余图之由来则久矣,益发能显示出中国人的生活从容,因为原来的三余是:“夜者日之余”——日出而作,所以晚上是我悠闲的时刻;“雨者晴之余”——不能出外耕田,便是我读书作画的机会;“闰者岁之余”——这就是《千字文》上的闰余成岁,在古代中国人的想法中这是一笔意外的收获,又可以从容自在地闲散几天了!拿古代的自在有余和现在的忙迫不堪一比,我们不禁大为怀疑起来:这内中的得失消长如何调剂,才能使现下当今的忙迫癌症着手回春,化为一片从容祥和,庶几能切问近思,乐我平生?
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宋画收藏里有一幅《坐石看云》的册页精品,画着两位高士溯溪而上,踞石而止,面前瀑水高悬,白云蔚起……正是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一片自然。对画论诗,深念唐宋巨匠胸怀洒脱,真是在炎夏三伏天饮清凉散,于忙迫中得安乐窝了。
台北故宫博物院还藏有一幅美丽的《橙黄橘绿图》,团扇设色,画橘柚满树、野水平远之景,是写苏东坡诗意:“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这位画家是有深意,他把自然、闲适、丰收的情愫都交付于画面,使人一见,忙追顿消。
日日忙,月月忙,年年忙,自是一奇!其实分出一段时间彻底休息自我轻松一番,亦不至于就影响大局也。人人都觉自己重要无比,亦正可一笑之。
“不疾而速”是我国文化上的一项哲学高标,对于当今忙迫癌症可以说是特效良药,你以忙碌困我,我从容中道,不疾不徐,一片闲适风采。
聪明的朋友不再多言,敬祝您“空山无人,水流花放”,拍拍满怀都是春,一片自在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