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这东西,一旦沾上手,就没有人能放下来。谁会觉得自己手上钱多,哪个不嫌自家钱少?如果有一天,坦然放下钱,那人不是成了仙,就是做了母亲。
在母亲眼里,钱已失其原形,化身为一个隐秘的扑满。母亲倾一生之力,将之储满,最期待的是它碎裂的那一刻。
?1988年,我到乡里上初中,因为寄宿,家里开销陡然增大。那时起,母亲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倒卖活动。从这个集市收买鸡蛋,存在家里,转天提到另一个城镇上去贩卖。一个来回,走几十里路,挣一二分钱的差价,捣腾一次,也就挣个块把两块钱。
每周日下午,我去学校之前,母亲都会偷偷塞给我几个两分的或五分的硬币,好让我多买点吃的。气人的是,那时乡镇商品经济很不发达,除了赶集的日子,有钱也买不了吃的。所以,母亲给我的钱,都被我偷偷地放进一个木盒子,藏在床底下。
秋来风爽,我喜欢端个小凳子,坐在屋门口,一枚一枚数我的硬币,仿佛农民在盘点一季的收获。
一晃过了20年,又是秋天,不期然,又看到了当年的硬币。
那些年,母亲老是头疼头晕。2008年8月底,妹妹带她去县医院就诊,经CT检查,发现脑子里长了个瘤子。我把母亲接来南昌做手术,手术费成了大难题。暑假的时候,我倾尽所有,还清房贷,早已捉襟见肘。母亲知晓我情况,死活不去住院,直到所有亲友都来劝,直到乐安县的大表哥给我打来几万块钱,她老人家才勉强答应。
入院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掏出一个布袋,打开,满含希望地说:“这是你上初中的时候,攒的零钱,你看看,能不能换成大钱?听他们说,1982年的两分钱,一个能换一百块钱。这18个全是1982年的。”
打开一看,全是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数了数,有50多元,明明记得,我当时才存了五块多。可见,当年母亲一点一点,还往里面存放了不少硬币呢。那些所谓能换大钱的1982年制两分硬币,其实并不能换,我问过很多银行的朋友,他们都说换大钱纯属子虚乌有。
如果那个包布是扑满,那么,打开布包的时候,就像是扑满碎裂一地,其声如磬,仿如天籁。
2018年夏天,造访北方一个小城,这里有个做生意的朋友,用古时候的标准来衡量,属于家财万贯。
他母亲80多岁,还在他小别墅的院子里,种出田园风光来,出产一些当季的瓜果蔬菜。
我说:“你们有福啊,能吃到真正的无公害的绿色食品,真是太好了。”
朋友说:“哪里啊,家里吃不完,老人家还卖钱呢。”
这位北方母亲怎么不知道,儿子家大业大,哪需要她挣钱啊。也许,劳碌经年,到老也停不下来,习惯了吧。
朋友说:“你还别说,老人家攒钱比挣钱厉害。今年生意不好做,公司差点关门,结果,老人家把存折给我,竟然多达80万。公司起死回生,老妈的积蓄有功啊。”
我问:“她哪里这么多钱?”
朋友说:“是啊,我也想不通啊。我老妈说,就是我给她的零花钱,一点一点存着,这么多年,总量就惊人了。”
更加令人惊奇的是,他老母亲还给他预留了十万的存款,一分没动呢。老人家的意思是,如果真有一天,企业做不下去了,有这些钱,也不至于出门讨饭。
如果那一张张存折是扑满,那么,朋友去银行柜台取钱的时候,就像扑满碎裂一地,其声洪亮,状如交响。?
作为女人的母亲,谁不喜欢穿金戴银,哪个愿意穿针引线?谁不喜欢往头上戴花,谁甘心窝在厨房择菜?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钱都是万万不能少的。
作为母亲的女人,?隐藏了自己所有的喜欢和不喜欢,屏蔽了内心全部的情愿c不愿,把日子过成了算术的式子,在岁月深处,把自己凝结成一个充盈爱、希望和惊喜的扑满,期待在某个特殊的日子,一声脆响,碎了一地,瞬间露出财富的本心,馈赠给下一代。
天下母亲攒了一辈子的钱,积蓄一生的爱,像是燃尽的烛,把最后一丝光亮,也全部留给自己的孩子,以便照亮他们的前行路。不管是我母亲的50多元硬币,还是我那不差钱的朋友他八旬高龄的老妈存的80多万元,都是用爱凝结而成的扑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