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就这样过去了,我的生活好像突然间断电了,一片空白。
把自己扔在床上睡了两天,像又投了次胎。晚饭时爸爸说,明天早点起来,回老家去看爷爷。爷爷是去年这个时候去世的,当时我正在北京的一个私立学校头悬梁锥刺股。
爷爷的故乡在鄂豫皖交界处的一个小村里,我们几乎用了好几百年的时间,才拐上去爷爷家的山路。天热得像一架用文火煨着的蒸笼,满眼都是被尘土遮盖着的灰白色。由于路面坑洼不平,一只轮胎中了埋伏。
爸爸找到路边的一个小修车店补轮胎,让我和妈妈到对面一个小卖部里洗一下。小卖部的名字叫“又来了”。这个简陋的窝棚就像一个接头地点,孤苦伶仃地守在这里。
店里面收拾得倒很干净,一个看起来比我还小的姑娘坐在柜台后面看书。里面没开灯,在阴暗的屋子里,架子上的货物像一群失语的精神病人压在她头上。我们喊了几声,她才抬起头来,好看的脸上布满了对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惊愕。妈要了一瓶康师傅纯净水,我要了一听可口可乐。可乐拿在手上热乎乎的。
“哎——”我看着她又要埋头看书,问道,“有冰吗?”
“什么?”她看着我,一脸茫然。我把我的问题转换成:“你们这有冰镇的可乐吗?”她终于听明白了,脸一红说:“停电了,已经五天了。”看到我热得汗流浃背的样子,她说,你去后面洗洗吧,后面有人。
我从后门走出去,看到一个不大的院子。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吃力地刷鞋子。装鞋的盆子比她还大,鞋子漂在里面像一条死鱼。一群苍蝇顽强地追随着她,汗水像黑色的小溪一样从乱糟糟的头发里流下来,使她看起来像一支流泪的黑蜡烛。看到我过来,她面无表情,只是换了一下姿势,又埋头干起活来。
半天也没找到水龙头,我问了那女孩。她把盛鞋的盆子使劲拉开,指了指那台压水井。可我不会用。她让我在出水口等着,把自己像一个秤砣吊在压杆上,把水压了出来。井水沁凉沁凉的,洒在脸上有一种永远都不想睁开眼睛的忧伤。我看着这个吊在压杆上的孩子,忽然有了很深的感动,也有一点心疼。但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向她道了谢,掏出一把巧克力给她。她把手在衣服上擦擦接了过去。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在后面喊住我。她说:“姐姐,飞机上放杯水真的不会洒吗?”
我看她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没让我惊奇,但她接下来的话让我着实大吃一惊,“我妈前几天坐飞机去看我哥哥了。”
妈妈在那边正要付钱,柜台里的女孩子眼睛突然放出光来,看着妈妈说:“阿姨,我不要钱了,用你们的手机打个电话好吗?”
妈妈一边掏钱一边问:“给谁打啊?”
“电视台。”她急切地说。
“电视台?”妈妈露出不解的神情,把钱放在柜台上。
“是这样——”她捋了一下头发,脸色从颈部开始红起来,“我哥哥去煤矿打工,埋在井下了,这几天停电没法看电视,我想问一下电视台。”
我想起来了,这几天电视一天到晚在说这档子事,透水,近百名矿工被困井下。类似的事情像车轱辘一样周而复始,说的人疲惫了,听的人麻木了。那时你毕竟生活在别处,与死亡隔了许多重东西。现在一个人站在你面前,只需要你接通某个号码就会得知她亲人的生死。你被震撼了。我看到妈妈拿电话的手在颤抖,她在电话上,几乎是命令式地要求对方快点回话。
我突然想起后面小姑娘说的她妈坐飞机去看儿子的事,便问,你妈不是坐飞机去了吗?女孩紧张地看看外面,然后垂下眼睛说,怕家属闹事,把他们都接到了矿上,村里电话全部都掐断了,联系不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背有些发凉,能感觉到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那你爸爸呢?”爸爸问。
“爸爸死在矿井里,好几年了。这个店就是用赔的钱开的。”
“那你妈还敢把你哥送去?”爸爸又问。
“他不去咋成家啊?不过哥说,现在死也比过去划算,能赔二十万呢!我爸那时才赔两万。”女孩小声说着。
电话打了过来,救上来48人,死了43人。不知救上来的有没有她哥哥。官方没有公布名单。
离开的时候我们都很沉默,爸爸答应她,只要一有准确消息,就会让老家人过来告诉她。他不会安慰人,只会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这话说得没有来由,也没有底气。我拉着妈走了出去。
爸爸往车上装了一大堆纯净水、可乐和一些花花绿绿的用不上的东西。
走了很远,女孩还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她和身后的小店,在逆光里像一堆煤灰。
我闭上眼睛,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我忽然想到,如果爷爷不走出这个山窝,我将是谁?我会用什么方式感受世界?
“爸!”我喊。
他嗯了一声,还没从情绪里走出来。
“妈!”我的声音大而颤抖,妈妈边答应边看着我。
我大哭起来,我说:“爸爸妈妈你们喊我一声吧!”爸猛地把车停下来,“毛妮儿!”他俩异口同声地用爷爷起的乳名喊我。
我的泪水更加汹涌,我本来想说,我只想听听你们喊我,知道你们在我身旁。可我说出来的却是:“我看见爷爷接咱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