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说,去看看她吧,这么多年了,她不容易呢。
她,是我的妈妈。自从父亲二十五年前去世后,我就没有再看过她。也不是没有见过,是没有一次我想念她、主动地去看望她。很多时候,都是她来姑姑家,或者是到学校门口等我放学。一见我,就在我头上脸上摩挲,好像是要摸出我头上脸上多了什么少了什么,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似的,给我书包里塞一包饼干或者是两颗果子,嘱咐我好好吃饭好好学习。要回家时,又问我要什么?我不要她的东西也不跟她说话,甚至不叫她一声妈妈。父亲去世没有多久,她就把我留给姑姑再嫁了。可是,没有多久,她又离婚,然后,又结婚,然后又离婚。我恨她的寡情,为她感到羞耻。她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结婚离婚,在小城里已经是家喻户晓的笑话。
姑姑说,她老了,身体也不好,又回到你们家以前的小房子住了。
姑姑看出来我心底深埋的恨,她不高兴了,再怎么说,她是你妈妈。
她是我妈妈,她那么狠心地把我丢给姑姑,我还念她什么好呢?我说。
姑姑说,她有难处,你大了,该体谅她了。你要是不去看她,以后也别来看我了。姑姑的话狠了,说到后来,她竟然哭了起来,我也流泪了。
很容易的,我就找到了我家的那栋楼。二十多年了,我没有来过这里一次,可是,它还在我的记忆里,我的脚还能找到它的路,我的眼睛还记得楼前的那棵合欢树……
我在门前走来走去,举起的手放下,举起,又放下,又举起。轻轻地敲了一下,我想,只一下,若不开,转身就走。我会告诉姑姑,我去过了。可是,门开了。好像是,只轻轻地一碰,门就开了。门里,站着一个老人,干黄枯白的头发蒿草般,虚胖的脸又苍白又衰老。过去的光阴呼啦啦在我眼前展开了:年轻、漂亮的妈妈,爱说爱笑的妈妈,会织小手套炸鸡翅的妈妈……这个,是我的妈妈吗?妈妈看着我,笑了一下,嚅嚅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我看着她,愣怔着,也没有说话。好半天,妈妈才说,回来了?桌子上有苹果,洗洗手去吃吧。她说得很轻很随意,好像是,我们不是好多年没有这么正式地见过,好像是,我天天都在家。眼下,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回家,跟下班回来一样,跟周末回来一样。我看见妈妈转身时,擦了一把眼睛。我咬住牙,还是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她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的沙发、衣柜、桌子,都是以前的。就是那幅照片,三个人的,照片上是年轻的爸爸妈妈和一个八岁的男孩子,也还在床头挂着。我悄悄看了她一眼,她也正好在看我。当她发现我也看她时,她的眼光就像受惊了般倏地躲开了,两只手抓握在一起,不停地揉搓着,嘴唇嗦嗦地颤抖,说,你吃苹果,我包饺子去,你爱吃的莲菜馅。
我不想吃她的饺子,我准备走了。我想我可以给姑姑个交待了。我站起来要走时,门后墙上一幅画牵住了我。画的是一棵大树,树干的左边画了枝条叶子,叶子也许是绿色也许是黄色也许是红色,现在,那绿也不鲜明了红也不艳丽了,黄呢也不光灿了,灰的尘土浮在上面,一切,都是模糊的样子。树干也掩在灰黄的尘埃里,看不分明了,可仔细去看,还是能看见树干的右边画了一道一道的横线,横线旁还写了字。这些字神灵一样招呼着我,催我伸出手来。等我轻轻擦掉横线上的灰,字就倏地跳到了眼前:一百零三厘米,小宝九岁。几乎是,一点也没有迟疑的,我用手又擦去一大片灰,又出现了几个数字——一百零九厘米,小宝九岁八个月;九十二厘米,小宝八岁;八十五厘米,小宝七岁半……我把树干上的灰擦得干干净净,那棵“树”就在我眼前渐渐挺拔粗壮了起来。我觉出了眼里的异样。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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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靠在沙发上,任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里。时间的风吹到耳朵,如同列车在黑而深的隧道里穿行,轰隆隆响着远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子的香味在房间缭绕,我没有动。我像小时候那样,等着妈妈喊我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