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和二宝是孪生兄弟,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送给兄弟俩每人一双千层底布鞋。这两双布鞋是母亲亲手做的,密密麻麻的针线里,缝满了母爱。兄弟俩是孝子,他们决定去县城买点东西,也送一份礼物给母亲。吃了早饭后,大宝和二宝穿上母亲做的布鞋出发了。他们还没有来到县城,就碰见一队国军,军队里夹有一些民工,每人肩上都扛着一箱弹药。兄弟俩躲避不及,被一伙官兵抓住,两只沉甸甸的箱子,立刻压到他们的肩上。大宝和二宝被迫扛着弹药,迎着呼叫的寒风,跟随队伍小跑着前进,离家越来越远。
两天后的黄昏,天空飘起了雪花,枪炮声突然在雪花中爆响。队伍立刻大乱,二宝跟着乱哄哄的队伍,冒着枪林弹雨,一会儿跑向东,一会儿跑向西。枪炮声停息的时候,二宝才发现,大宝不见了。
二宝想回头去找哥哥,一个长官拦住他说:“那边是共军,你去找死啊!”长官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群蓬头垢面的士兵,个个面黄肌瘦,像快饿死的乞丐。
二宝向旁人打听,才知道好多国军被共军围了两个多月,弹没有尽,但粮食早就断炊了。二宝跟随的部队是奉命去解围的,结果不但没有解围,自己反而也被围了进去,成了瓮中之鳖。
当晚,二宝就尝到了被围之苦,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包围圈里可吃的东西只有雪水。二宝唉声叹气,大叫倒霉,原先被围那些官兵却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取暖,一声不吭。二宝问他们怎么这么耐得住,难道肚子不饿,一个老兵翻他一眼,极简短地回答:“说话更饿。”
为了节省体力,二宝不敢叫喊了,也挤到老兵身边,一块儿取暖。
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又冷又饿的长夜,天亮时,官兵们不约而同地骚动起来。二宝问出什么事了,老兵说:“飞机要来空投粮食了。待会儿,我抢米,你抢鞋。”
二宝问抢鞋干什么,老兵说:“这里能烧的东西几乎烧光了,许多人开始吃生米。我也吃了两天生米,昨晚才想到,胶鞋是可以当柴烧的。小兄弟,待会儿别人抢米时,你在后面脱他们的鞋,脱得几双鞋,就能煮一顿饭了。”
二宝摇摇头:“天这么冷,脱人家的鞋,太缺德了。”
老兵撇撇嘴:“那你就等着饿死吧,我另找个搭档。”
二宝可不想死,他赶紧说:“叔,我听你的。”
说话间,天边就响起了隆隆声,一架飞机很快飞到了头顶上,对面的共军立刻向天空开火。为了躲避炮火,飞机飞得高高的,结果投下来的粮食,有好多落到了共军的阵地上。不过,还是有一大袋粮食,拖着降落伞落在离二宝不远的地方,刚一着地,官兵们就蜂拥而上,野狗挣肉般抢起来。老兵一手拿匕首,一手提着用裤腿做成的小布袋,冲在最前面。
别人围着粮食争抢时,许多脚伸在外面,有的还翘向天空。二宝犹豫了一会儿,才抓住一只高高翘起的鞋子,使劲一掰,那鞋就像玉米棒子一样被扯脱了,鞋的主人只顾抢米,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二宝把心一横,一连脱了十几只鞋子,扭头就跑。
二宝刚回到战壕,老兵也回来了。老兵嘴角流了血,额头也肿起一个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抢到一点点米,仅够两个人吃一餐。二宝真诚地说:“叔,太难为你了。”
老兵擦掉嘴角的血,高兴地说:“没事,咱俩有饭吃了。”
二宝自告奋勇煮起饭来,钢盔是锅,雪块当水,胶鞋当柴。点火时,二宝忽然发现,那堆胶鞋里,竟然有一只布鞋,一只千层底布鞋。他拿起布鞋一看,这不是哥哥的鞋吗?天啊,自己竟然脱了哥哥的鞋!
二宝连火都不烧了,发疯似地呼叫哥哥,却没有人回答。老兵问清真相后,安慰二宝说:“你哥肯定在战壕里,先做饭,吃了饭我和你一起去找他。”
二宝只得先煮饭吃,没想到,他和老兵正吃着饭,共军的总攻就开始了,大炮轰得天崩地裂。二宝把哥哥的鞋揣在怀里,趴在战壕中听天由命。枪炮声渐渐远去后,二宝战战兢兢地爬出战壕,发现到处都是解放军,他赶紧举起手说:“我投降。”
解放军战士看看二宝的衣服,扑哧一声笑了:“老乡,你是被抓来的民工吧?投什么降?我们是自己人。”
解放军对二宝非常好,问他愿意参军,还是愿意回家。二宝实话实说:“扛一回弹药,我的胆都吓破了,哪里还敢参军?我要找到哥哥,一块儿回家,免得我娘担心。”
解放军也帮二宝找哥哥,可找了半天,依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大宝去了哪里,二宝只好独自回家。
母亲在家里快要急疯了,看见二宝进门,就扑过来一把抓住,连珠炮似地问:“我的小祖宗,你这几天去哪了?你哥呢?他怎么没回来?”
二宝把这几天的遭遇告诉母亲,然后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泪流满面地说:“娘,我竟然脱了哥哥鞋,我不是人啊!”
母亲也流下眼泪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怪只怪这兵荒马乱世道。”
二宝和母亲四处打听大宝的下落,可始终没有他的消息,只有那只千层底布鞋,一次次勾起母子俩伤心的回忆。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就过了三十年,母亲已经白发苍苍,二宝也已经做了爷爷。他们对大宝的怀念却一点也没有变,二宝常常拿出那只千层底布鞋,给儿孙和村里人讲述当年的故事。
那些年,每到吹东南风的季节,就有许多从台湾飘过来的气球,带来饼干、画册、收音机等等东西。
有一天,二宝在田里捡到一本精美的画册,随手翻翻,意外地发现哥哥大宝居然在画册里,正笑吟吟地跟台湾的领导人握手。图画旁边配有文字说明,看了说明,二宝才知道,大宝不但到了台湾,还参加了国军,退伍后住在养老院里,这幅画是台湾领导人到养老院视察时的情景。
二宝将画册拿回家给母亲看,母亲抚摸着图画里的大宝,感慨万千。不料民兵连长也看到了同样的画册,知道失踪的大宝原来到了台湾,成了反动派,于是就带着几个民兵找上门来,要二宝和母亲交出大宝的东西。
二宝说:“我们家哪还有大宝的东西?”
民兵连长严厉地说:“最少你们家有他一只鞋子,快把鞋子交出来。”
二宝死活不肯交出鞋子,民兵连长一声令下,几个人就翻箱倒柜搜起来。那只鞋子正好藏在柜子里,眼看要被民兵连长翻到了,二宝的母亲气得叫一声“做孽啊”就晕了过去。
二宝趁机大叫:“出人命了!”
民兵连长见老太太倒在地上,怕真的闹出人命,只好带着随从先走了。
二宝赶紧把母亲抱到床上,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二宝,把你哥的鞋藏……藏到我的棺……棺材里。”
当晚,母亲就去世了。埋葬母亲的时候,二宝依照母亲的叮嘱,将那只千层底布鞋埋进坟墓里。
几天后,民兵连长又带人来催要大宝的鞋子,二宝抽着烟说:“早就弄丢了。”
民兵连长把二宝的家翻了好几回,也没找到那只布鞋,最后不了了之。
二宝看不见哥哥的布鞋了,连那些伤心的往事,也不敢再向人诉说。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母亲的坟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对着台湾方向的天空出神。在那朵遥远的白云下面,哥哥也在望着我吧?
二宝在母亲的坟头上望了一年又一年,他对哥哥的思念,终于感动了老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离家五十年的大宝,终于回到了家乡。兄弟俩抱头痛哭,哭够了,二宝就低头看哥哥的脚。大宝的脚掌一只长,一只短,左边脚掌的五个脚趾都不见了。
二宝问哥哥的脚趾呢,大宝叹一口气说:“唉,就在我和你走散的第二天早上,我去抢空投的大米,米没抢到几粒,鞋子却不见了一只。我还没找到鞋子,解放军的总攻就开始了,我只好赤着一只脚逃命,走了两天两夜,几个脚趾都冻掉了。”
二宝哽咽说:“哥,你那只鞋子是我脱的。”
二宝把那天的奇遇告诉哥哥,兄弟俩感叹唏嘘。大宝问那只布鞋呢,他想看看。二宝说:“在娘的坟里。”
正好家乡修路要占用母亲的坟,大宝和二宝就另择新址,选了个良辰吉日,给母亲迁坟。
挖开坟墓,揭开棺材盖,真是神了,那只千层底布鞋,完好无损地躺在母亲的骸骨边,母亲缝制的针痕,还依稀可见。大宝伸出颤抖的双手,想捧起这只历尽沧桑的布鞋,可布鞋一上手就化成了尘土。
大宝捧着化作尘土的布鞋,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地说:“娘,大宝回家了,您快看我一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