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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靠近你

父亲从家乡打来电话问我:“你公司里还招不招清洁工什么的,你看我去行不?你也好有个照应……”我立马打消他的念头,坚决地告诉他:“人家不要五十岁以上的!再说人家早招完了,不缺人!”父亲这才黯然地挂上电话。

都怪我多嘴,前不久和母亲打电话时说起过,公司有不少老头老太太来应聘清洁工。谁知道这无意中的闲聊竟传到父亲耳朵,让他萌生了要来应聘的愿望。亏他想得出这主意,我可丢不起这人。再说,我当初来北京就是为了离父亲远远的,省得他整天看我不顺眼。

但是没想到这段不愉快的谈话竟成了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交流,还没出半个月,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忍住悲痛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告诉我:“孩子,你回来趟吧,你爸他……没了。”

我连夜坐在回家乡的火车上,一路上耳朵里满是火车哐哐的声音,震得人心里发紧。这个方向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抗拒的,我曾一遍一遍背离这个方向走远,只是因为不想原谅父亲

我和父亲的感情一直不好,相比妹妹的乖巧,从小就调皮的我总是不被父亲喜欢。没有什么文化的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总是简单而粗鲁,童年的时候,挨父亲的打骂对我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小时候,我偷偷拿了母亲放在桌上的五毛钱买糖吃,父亲知道后气得不得了,把我摁在炕头,操起手里的皮带就往我身上抽,边打边不解恨地骂:“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偷了!”又宽又厚的皮带打在身上是无法忍受的疼,母亲在一旁心疼得直流眼泪,拉着我喊:“孩子,快和你爸认个错!”可那时的我只是用牙紧紧咬住嘴唇不吭一声。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考上重点高中,便自作主张报了一所职业学校,我想反正自己又不是父亲心中的那只“凤凰”,又何必浪费家里的钱去看父亲的脸色,还不如早早地去挣钱离开这个家。

在那所校风很差的学校里,女孩子平时大多把时间浪费再穿衣打扮上,我也没能幸免。第一次从学校回家时,我顶着一头自以为很时尚的黄头发,没进家门,隔着老远就看见父亲气汹汹地朝我走过来,不顾我的反抗和叫喊,一下子把我拎起来拽回家。他指着镜子里“浓妆艳抹”的我破口大骂:“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学生家不好好念书,整天都想些什么!”我在心里冷笑,心想这还不是拜你所赐,你也就打骂我的时候能想起我,这样想着脸上便露出不屑的表情。父亲见我不知悔改的样子,气得抓起桌子上的手电筒,朝着我的膝盖就不知轻重地砸了下来。我看着慢慢肿起来的膝盖,好像这一块肉不是从父亲身上掉下来似的,我的心里顿时荒凉成一片。也许就是那一刻起,我发誓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父亲。

从那以后,即使周末我也住在学校不回家。我拼了命地学习,这是当时我能想到的远离父亲的唯一出路。母亲只是隔段时间就把钱送到学校,我们之间的话题也总是绕开父亲。母亲看着我瘦得不成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执意不肯回家的我面前放更多的钱,母亲说:“孩子,别心疼钱,你爸现在生意还不错,咱不缺钱。”我听了,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挣很多钱,用过父亲的钱一分一毛我都会还给他,那个时候,我和父亲就两清了吧。

也许除了我自己,谁都没有想到在职业学校“混日子”的我也能考上大学。可离家千里,我才真正体会到想家的滋味。宿舍里的姐妹都常常抱着电话和远方的父母聊天谈心,只有我,即使往家打电话,也只是和母亲说两句就挂,我怕父亲会突然接过电话,那种没话找话的气氛只会让电话两端都觉得尴尬。

一年里只有过春节的时候我才会回家,常常是在家没住几天我便又回到学校。多余的时间我都用来打工,赚来的钱除了交学费,我便一点点攒着,那个“两清”的誓言我从来没有忘记。

毕业后,虽然工作和生活困难重重,但我还是说服母亲,执意留在了北京。我暗暗发誓,只要这里有一口饭吃,我就决不回去。

只是没想到就在金融危机肆虐的那个冬天,我也不幸丢掉了工作。我原本打算春节留在北京继续找工作,可母亲却突然打来电话:“孩子,回家过年吧,你爸说想你了。”我心里一动,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听说父亲想我。但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回去,心想自己这副落魄模样,回到家还不知道要遭到父亲怎样的责备呢。

除夕夜的前一天晚上,我在租来的小屋里隐约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打开门一看,父亲和母亲两人正拎着大包小包在门口站着,我呆在门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千里迢迢的距离父母怎么会特意赶来和我过春节?这诺大的北京城他们又是怎样仅凭着信封上的地址就找到了我?

母亲悄悄对我说:“你爸这段时间老念叨着心里不踏实,非要过来看看。”我扭头看着正在厨房里忙活的父亲,父亲俨然不再是当年那个朝我吹胡子瞪眼的男人,他佝偻着腰在那里一下一下略显吃力地切着菜,嘴里却还哼着小曲,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段时间,我和母亲聊天的时候,父亲总是假装咳嗽两声,说一句“你们娘儿俩说吧,我出去走走”,可常常看他在旁边磨蹭了半天,还没动身出门。

其实那段时间父亲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只是粗心的我只顾着找工作,却不知道父亲是拖着病体千里迢迢来北京看我。

回家后见到母亲,母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她一遍一遍向我念叨父亲临走前一直不肯合眼,他是在等我回家。

虽然心里难过,我却安慰母亲:“有我妹送他走,他也算没什么遗憾了,反正我爸……也不差我一个。”

听了我的话,从来没打过我的母亲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不差你?孩子,你这话可真伤天理啊!你知道吗,你爸最疼的人就是你!你上职业学校那几年,你爸生意一点也不好,家里日子紧得很,可他每次都让我多给你带些钱去,有时候你妹妹几个月都吃不到一顿肉。孩子,你爸疼着你呢。”

原来在我最恨父亲的时候,父亲却还一直想着我。母亲告诉我:“你从小就比一般孩子调皮,脾气又倔,你爸看你不学好心里着急啊,哪个当爹的不疼自己的孩子?你爸小时候就是太受你爷爷娇惯,不爱念书,十七岁就出来给人出苦力,你爸是怕你多走弯路啊!”

我默默整理着父亲的遗物,在父亲抽屉的底层,整整齐齐地放着我大学时曾写给母亲的信,我用颤抖的手捧起贴在脸上,那上面仿佛还有父亲的气息,那呛人的烟草味,和那浓得化不开的爱,让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从小到大,我一直为父亲的简单粗鲁的处事方式感到不屑,原来,在父亲粗犷的管教之下是他毫无保留的爱。而我却从来没有试图走近看一看,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任由自己像一只挣脱了线的风筝,离他越来越远。可我知道,父亲的爱从未离开,只要我转身,就能紧紧地被它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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