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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尊严

清明节前,在母亲的坟前燃起一堆纸钱,恍惚中,许多年淡忘了的往事又涌上心头,似乎有好多话要对母亲说。

母亲出生在苏北灌南百禄大姓王家,上世纪六十年代随父亲去了内蒙古科尔沁草原。在牧场的土坯房里,母亲先后生下我们兄弟三人,三个儿子也让母亲操碎了心。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身上穿戴的衣裤鞋帽都要母亲手工完成。兄弟间依次相差两岁,大穿新、二穿旧、三穿破邋旧;正三年、反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如此这般,母亲就更忙了,何况三个半大小子个个像个皮猴子,回来不是衣裳刮破了,就是鞋子掉帮了。夜晚,母亲常常在灯下为我们缝补衣衫、修补鞋子。我初一时要到离家12里的图牧吉牧场中学读书,冬天零下三、二十度,西北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父亲从被服厂找来几块狗皮边角料,母亲连夜给我做了顶狗皮帽,尽管戴在头上像个“猪八戒”帽,但它还是温暖着我度过了两个滴水成冰的寒冬。

兄弟们像雨后的庄稼往上窜,个高了,脚大了,母亲做的鞋供应不上了,常有邻居大娘、婶子送来旧鞋给我们穿。母亲除千恩万谢送走邻居,常会内疚地说:“你们中间要有个姑娘多好,也能搭把手。”

终于,父亲开始搭把手了。那年初冬,父亲找来拨楞锤(东北方言,牛拐骨制作的,家庭手工鞋用的麻线是用拨楞锤打制的),开始打麻线。夜晚,从没拿过针线的父亲跟着母亲一字一板学着纳鞋底,父亲劲大,麻线拉的紧,线脚又密又深又整齐。母亲看了高兴得赞不绝口,夸父亲纳的鞋底结实、好看。就这样,父亲纳鞋底,母亲上鞋帮,常常忙到深夜。春节时全家人都穿上了新棉鞋,还给每人备好了一双来年夏天穿的单鞋。

穿着父亲纳的千层底、母亲做的土布鞋,我们兄弟走过了那个艰苦的岁月。

1979年的春天,我们告别了科尔沁草原举家南迁,回到了父亲阔别多年的老家周下庄——苏北水乡一个四面环水的村庄。见到了祖上留下的几间老房子,还有那从没有见过面的奶奶。三个孙子一起来到奶奶的房前,孤身居住的奶奶早已是泪花满面。

喜欢孙子的奶奶和母亲的“矛盾”也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老屋墙角两笆斗里装着的是碎木材吗?奶奶告诉我们,那是山芋干,家中的主要口粮之一;桌上的炒菜怎么会有虫孔?奶奶说这是南方的荷藕。麦子连皮加工,面粉做成的大饼子叫全白面饼,奶奶常把这种饼子藏起来,说是要留给在田里劳动苦工分的父母亲吃。吃饭时,母亲总是把仅有的几块饼分给了我们兄弟吃。早上山芋粥,晚上南瓜汤,比起草原上,苏北老家的生活更苦。这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开始怀念草原上的生活了。饭桌上,老二说;“天天山芋干粥难吃死了,北边一个月还供应两回牛羊肉。”老三说:“全白面饼又粗又黑,哪有东北的六零面好吃。”奶奶听了生气了:“好好念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母亲做饭时总是多加一把粮食,多加一碗水,害怕孩子吃不饱饿着,吃饭时自己从不上桌一起吃,忙前忙后等一家人吃完了自己才吃,说娘家就有这规矩,媳妇不上桌吃饭的。尽管这样,奶奶还是人前人后说母亲不会过日子:“顿省一口,月省一斗,”奶奶常这样说。

一连几个月没沾腥,父亲从村东头河罾上买回一条6、7斤重的青鱼,母亲做主一顿煮了这条大鱼给我们解馋。奶奶看了又生气了:“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很快,母亲不会过日子的闲话在村里传开了。

端午节时包粽子,奶奶包的粽子小巧玲珑,母亲包的粽子又大又丑,奶奶又唠叨开了:“家庭妇女,粽子都不会包……”厨房飘来粽子的香味是那样的诱人,我拦下了两个朝厨房跑去的弟弟:“今天都不许吃粽子,会包粽子有什么了不起,草原上不包粽子不也过来了吗?”

吃饭时,奶奶端来粽子让我们吃,兄弟三人咽着口水异口同声地说:“不欢吃粽子”。老二还调皮地说,饭锅里放几片芦苇叶,不就一样吃到粽子味道了吗?方便又省事,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饭堵不住嘴。”

当天,奶奶拎着小包袱,挪着一双小脚去了老姑家。捍卫母亲的尊严,我们胜利了。

八十年代初期流行用钩针织花纹假领子,白色的,缝在中山装领子内,既好看又保洁卫生,我羡慕也希望有一条这样的假领子,无奈母亲不会钩织,我们又没有姐妹。一天,村上有个姑娘给我钩了一条送来,母亲感到吃惊,我怕她多想,就说,我还读书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母亲这才放心。

我工作后第一次带对象回来,母亲高兴地拉着姑娘的手左看右看,问她可会做鞋?可会包粽子?我笑着接过话茬说,现在都买鞋穿了,粽子店里也有得卖的。

1988年春天,我结婚时,新房里贴满了奶奶亲手剪的双喜、龙凤,母亲赞不绝口。奶奶一辈子要强,发脾气也是要有底气的,这底气就是本事,我好像长大了许多。

结婚第二天,老家的三间新瓦房开始动工了,我带着新婚媳妇回家帮忙。在准备开工的酒席时,奶奶和两个姑姑在一起又说道母亲,慢手慢脚、连酒席上的小碟子都不会摆。我一听就不高兴了,结过婚就是成年人了,我要说道几句了,我对奶奶和两个姑姑说,妈妈再不能,她有三个儿子了,这是她骄傲的本钱,奶奶和姑姑到树下歇歇去吧,不用操心了。

我叫过妻子和老二的未婚妻,叫她们摆放酒席。在场帮忙盖房的不是亲戚就是邻居,平时知道奶奶的要强,见我站出来说话,都偷着笑了。奶奶和两个姑姑下不来台,哭着去找父亲。父亲给奶奶陪着笑脸,转过来气势汹汹地骂我,拎起板凳向我砸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飞也似的跑开了。中午,两个弟弟给我端来饭菜,他们说,早就看不惯了,再说老妈不好,我们也不让。

维护老妈的尊严,新婚第二天就挨打,我在村上出了名。打这以后,奶奶和两个姑姑再也不说母亲的不是了。后来我还是感到过分了,奶奶和两个姑姑都要强,希望我们家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我40岁生日时,75岁的母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安顿好母亲的后事,父亲拿出一双千层底布鞋,说是母亲留给我的,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直到这时,我才感到,这些年,我回报母亲的太少太少。母亲走后,留下了我们给她买的两箱新衣服和新鞋袜,老人都没舍得穿,后来,父亲将其分几批烧给了她。

跪在母亲的坟前,我還能说什么了,现在您的三个儿子、三个孙子都有了自己的“黄金屋”和自己的“颜如玉”。不用手工做鞋、不用自己包粽子,吃的用的商场、店里都能买到。这下你该放心了吧,亲爱的妈妈,您安息吧!

离开母亲的坟地,我捧着纸钱和祭品向不远处奶奶的坟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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