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领导岗位退休后,心无所依的失落感让他极度不适应,加上到了更年期,性情焦躁脾气火爆,隔三差五跟母亲起争执。母亲大部分时间来北京我和姐姐家,帮我们带带孩子。母女三个聚在一起和乐融融之际,再想到另一头父亲一个人孤独苦闷,无事可做,“老无所依”这个词带着心疼与愧疚涌上心头。儿女成年后,曾经的顶梁柱男人的确成了家里最孤独的角色,他被事业遗忘也容易被儿女忽略。
两对女儿女婿某天坐在一起商讨,能不能想出一桩“大事业”来让父亲操持亲办,让家里这个孤独的老男人有用武之地?建一处尚家大院?作为我们姐妹亲戚的度假之地?这样一个宏伟计划,是特别针对父亲的情况、具备天时地利人和要素的。老家在北方小镇,家里前院后院方圆近六七亩地,前后都是自家园地,房屋虽大,但很简陋,曾经想着让父亲把家里的老宅处理掉,搬来北京住,父亲硬是割舍不了,他是个极有家族观念的人,我们尚家在当地也算是比较大的人家,父亲非常重视亲戚间的往来,还要撰写家史。重新修建“尚家大院”的想法,融合了父亲所有的情怀,当然对于我们来说,让老人有事做不孤独烦躁是最基本的目的。
跟父亲一提这个主意,父亲显然很兴奋。
我和姐姐两家一共给了父亲四万块钱作为启动支持。父亲三天两头打电话,跟我们说他的设计与规划,说这是一项长期的大事,会量力而行逐步完成,今年的目标是先盖一套新房,现在住的这套房太旧了。我们也适时地推荐母亲回去给当后勤和监理。
再后来打电话回家时,母亲抱怨少多了,说父亲又回到了从前那个老校长的本色,任劳任怨,精气神十足。父亲在设计户型的时候也征求了我们的意见,采用了落地大窗和大客厅小卧室的格局,连带房内的卫生间也配套了。材料全是父亲一个人采办,这个老男人可是出了名的精打细算。这也发挥了父亲爱四处奔走与人聊天的特性,从商家到周边盖过房子的亲朋好友,他咨询了个遍。
母亲兴奋地向我汇报着自从开始筹备尚家大院后父亲的变化,父亲黑了瘦了,但情绪相当好,后院那片空地上堆满了石头、砖头、木材、沙子,整个一热火朝天的大工地,父亲则俨然指挥城堡作战的大将军;房子还没建起来时,父亲已经在前后院埋下了花种和树苗,说是等房子建好,花也开了;父亲在后院挖了小鱼池,辟了菜地,用废木头做了小秋千,这是给外孙们玩耍嬉戏的地方;给我预备的卧室窗外种上竹子,因为我从小就最喜欢竹子;他正在姐姐的卧室弄一个塌塌米;父亲自己亲自手书“尚家大院”四字准备篆刻门楼……
次年刚刚初夏,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极力邀请我们回家消暑度假,说是“尚家大院”已初具规模可以先期投入使用了。我们戏说,去山西的王家大院还得花门票,这“尚家大院”不用花费肯定首选。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回家度假,家里完全变样,可是那方方正正的高墙大院和楼顶高挂的灯笼是最不可错认的路标,倒真有点“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气派。
父亲早一脸得意地守在大门口等着,迎我们进院里。我们摸摸这儿看看那儿,兴奋得不得了。母亲招呼我们到一层露台上吃饭。露台从客厅西门直通而达,院灯映照地上泛着新绿草香,这里并没有用水泥硬化,是借着院里原来那棵枣树为顶,天然杂草为地。方桌条凳都是最原始的真材实木,父亲说都是用自家田地边上的树打造的,全有机的。父亲越说越高兴,多饮了几杯。酒足饭饱后,父亲陪我们唠嗑儿,没有半分疲倦。清幽的枣花香味飘来,不禁和父亲姐姐说起小时候爬这倮枣树被挂在树上的童年趣事,夜风吹拂,枣花落下,真有点乡间别墅的雅意。母亲端上了饭后水果——清一色的农家蔬菜,清脆爽口的黄瓜,没有农药;甜美多汁的西红柿,没有催红剂;还有松软嫩香的现煮大豆。父亲坐在桌边侃侃而谈,言辞间掩不住的得意与得志。晚上,睡在“尚家大院”的卧室里,落地窗外翠竹婆娑,北方月色清明,真让人陶醉不已……
第二天天一亮,父亲急切地让我们上楼顶看看。虽然二层还没有加盖,但楼梯已预先建成,屋顶现在是二层露台。站在楼顶,远处一畦一畦的庄稼长势正旺,整个大院在绿地烘托中蔚然而立。父亲一手叉腰一手指给我们看:那一边准备盖门房……傲然一派指点江山的风范。
父亲接着给我们算账:家里一共也就十万多的家底,现在在小镇买套楼房怎么也得小几十万,这次盖房截止目前为止花费七万多。下半年先简单装修一下花个三万,过几年逐步加盖成小二楼,再盖几间偏房、凉房,重新修葺羊圈鸡舍,整整齐齐就是一处大户人家的院落了。母亲撇撇嘴笑嗔他想得倒挺美,父亲认真地反驳说:“这可不是痴人说梦,日子还长着呢,我有的是工夫。”
我们一边鼓励父亲的想法,—边劝慰他注意身体。父亲说人闲下来无事做才容易身体脑子都荒废,干着活身体最健康。母亲接着话茬儿说,你爸现在什么病都没了。刚退休那阵,总觉得头晕脑闷憋气,睡眠不好,凌晨几点醒来就再睡不着。现在可好了,干一天活,晚上倒头就呼呼大睡了。
我们几个晚辈相视一笑:这就对了。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和父亲一起出谋划策,勾画着宏伟蓝图。我们家族人多,爷爷的兄弟有六个,光是我们这辈儿的兄弟姐妹近处就有五十多人,父亲一直怕晚辈们渐走渐远断了亲情,他和几个有同感的长辈常常一起到处走访呼吁,希望能把这个大家庭的亲情延续并扩展下去。父亲想象着,大院建成了,逢年过节把各地的亲戚们都请来,大家聚在一起,聊家常,认辈份,喝酒吃肉打麻将。家和万事兴,一个家族兴旺了必能福泽子孙后代。
说着说着,父亲喜形于色,发出爽朗的笑声,仿佛大院已矗立眼前;其实连我们也禁不住憧憬着那热闹喜庆的场景,再想想日后我们回家来,是住在真正的乡间别墅大院,那才享受呢。
看着家里这个老男人重新焕发出信心与豪情,我们觉得这是给予老人最大的孝心——给他一件喜欢千的事儿,给他一个得力的支持,就相当于给了他健康,给了他好心情,这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老男人还真做了一件前无来者的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