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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热器里的母亲

我宁愿相信,患老年痴呆症的老人并没有痴呆,只是抹掉了记忆,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

1

据我所知,老年痴呆症是唯一一种对病人家属的影响比对病人本身影响更大的疾病。你觉得自己的行为一点儿都没变,可是你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要忍受——你已经跟原来有了很大的不同。

母亲大概是在父亲去世那天开始患上这种病的。

父母的婚姻持续了50多年,婚后两人从未分开过。父亲弥留之际,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的去世对母亲的打击非常沉重。对我而言,那也是一段艰难的时光——我的婚姻在那时走到了尽头。因为忍受不了孤独和寂寞,父亲去世一年后,我搬回家和母亲同住。

一天早上,我从浴室里出来,发现浴巾被剪成了整齐的条状。我大声问母亲是怎么回事,她说: “你要问贝基阿姨,她就喜欢做这种事情。”我说: “贝基阿姨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母亲好像很受打击,眼里一下涌满了泪水,并责问我: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昨天刚刚跟她说过话。”

后来我才知道,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喜欢做他们以前熟练的事情。母亲过去是一名裁缝,所以得了老年痴呆症之后总喜欢剪东西。

那年的圣诞假期,有一天我回到家,看到母亲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无头“大鸟”,它的两只脚僵硬地伸向地板,椅子上流了一大摊水。我问她: “妈妈,你这是做什么?”她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一眼,说: “这都不知道,它是我们的圣诞火鸡。”我看了看“大鸟”腿上的标签, “巨大圣诞鹅”,标明可供12人享用,可我们的圣诞大餐就两个人参加啊。

2

一天晚上,吃完晚餐看电视的时候,我看见母亲侧过身去,定定地看着客厅角落里的散热器,一边看,一边亲切地微笑或者点头。她的嘴唇嚅动着,好像在说什么,说完又点点头。 “妈妈,你在于什么?”我温柔地问。她尴尬得红了脸,摇摇头没说什么。我固执地问: “你为什么要对着散热器说话?”

母亲的眼泪又来了,大声说: “她叫我不要说出来,散热器里的小姑娘。她孤单地在那里,出不来,非常害怕,我不知道怎样帮她。”我走过去抱住她,让她伏在我的肩膀上抽泣。 “我怎么帮你呢?”我小声问。她哭着说:“你可以放她出来。”我问答: “你告诉她,我说的,她可以出来了。”

那个晚上之后,我经常和母亲一起跟散热器里的小女孩儿说话,不知道这么做对缓解母亲的症状有没有好处。

但情况很快就变得更糟糕了。一天凌晨5点,一个朋友发现我母亲穿着睡衣走在街上,手里拿着双烂拖鞋。

那个下午,怀着挫败和歉疚的心情,我给社会工作者打了电话。母亲第一次接受治疗。几个星期后,她搬到一个养老院里。

3

我第一次进养老院时,看到母亲正在走廊上闲逛。母亲见了我,开心地说: “我准备生小孩儿了。”我并不吃惊,因为已经听惯了这样的话。母亲接着自顾自地说: “如果是男孩儿,我和特里就给他取名马汀:如果是女孩儿,就给她取名贝基。”

在母亲的心里,散热器里的那个小女孩儿依然没有出来。有一次去看她时,我发现她蹲在散热器前面,脚边的地上放着一盒巧克力,她正把一片巧克力伸向散热器,好像在递给那个小女孩儿。

我问: “妈妈,她还在里面吗?”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她出不来,她在黑暗里迷了路,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蹲到她身边,母亲难过地看着我,说: “她是从都柏林来的,但她从来没有回过家。”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她的名字叫罗斯。”

我忍不住流下眼泪,罗斯是母亲的名字。原来,母亲就是那个散热器里的小女孩儿。

我感到心碎,知道了为什么得老年痴呆症的人眼前会一直有某种幻象,为什么那个小女孩儿一直害怕而无助地待在黑暗里,因为老年痴呆症这可恶的小偷偷走了她的未来。

我抱住母亲,让她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一起哭泣,就那样相互拥抱,好长时间没有放手。

那天之后,我和母亲之间有了更深的了解。可是,几天后,母亲便严重中风,不久又中风两次。父亲去世5年后的一天,母亲也去世了。

站在母亲的墓前,我想起那只圣诞大鹅,还有那个叫罗斯的小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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