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树上喳喳叫着。
我将竹竿悄悄往树枝上趴着的一个知了伸去,就在竹竿上小网罩按住的瞬间,知了吱啊一声长鸣,飞了。我举目丧气地望着飞远的知了,旁边那位穿红裤头花汗衫的小上海佬,指着树枝对我说:那里还有只。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旁边树枝上果然有只,又将竹竿伸过去。我个头矮,伸不到位置。那小上海佬接过我手中的竹竿说,阿拉帮侬捉,小心翼翼地将竹竿伸了上去。忽然有人冲我喊道:好啊,你跟劳改犯的儿子一起玩,看我不告诉你爸。叫你爸打你。一看,是大胖子,我马上回答:说也不怕。听见喊声,小上海佬忙将手里的竹竿还给我。我又递给他说:你接着捉,别理他。
大胖子是指导员的儿子。叫他大胖子因为他与他爸一样,长着身死肉。他和我都上三年级,可他喜欢打架,平时我俩很少在一起玩。
我与小上海佬接着捉知了,大胖子却掏出弹弓往树上打,将知了赶跑了。我气得要去打大胖子,小上海佬劝我别打架,将我拉走了。来到一片小树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小上海佬嫌地上脏,蹲着没坐。他说他叫徐建明,有个小名叫小巴迪。瞧我不懂上海话,他捡根树杈写给我看。我才晓得是小巴迪。他说:就喊我小八弟好啦。我十岁,他也十岁。见我比他大月份,他喊我杨哥。
那年放暑假,妹妹大了,家里没有多余的床,我爸让我独自住在场基仓库旁的一间披屋里。仓库是草盖的,披屋也是草盖的。披屋面积不大,放张床和一张桌子,我爸值夜班就睡在这儿。我认识小八弟的那天夜里,小八弟的爸爸找到我家来了。他爸高高个子,穿着身破旧的劳改犯号衣。见面,他哭丧着脸对我爸说:报告杨队长,有件事想与你商量。我爸让他坐,他却恭恭敬敬地站着。我爸问:有啥事?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上海正在闹造反,乱哄哄的,孩子外婆被造反派抓去关起来了,我老婆在江西的一个农场服刑,带我女儿,家里没亲人,邻居昨天将我儿子送到我这儿来了。我爸说:昨天接见时,情况,我知道了,你有什么难处?他说他想换个地方睡觉,因为睡在他铺位旁的那个犯人患有严重的肝炎,他怕孩子被传染了。劳改犯睡的是大通铺,小八弟的爸爸还是小组长呢。我爸想了想回答他:既然这样,叫你儿子与我儿子到场基的披屋里一起睡吧。小八弟的爸爸感动得连连向我爸鞠躬。
不一会儿,小八弟拿着书包和几件换洗衣服来了,笑嘻嘻地跟我去了披屋。披屋的桌上摆着盏罩子灯。小八弟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本子,在灯下写作业。他问我怎么不做?我说放暑假时老师有的参加红卫兵去造反了,有的出去串联了,没布置作业。他问我的课本呢?我说撕掉擦屁股了。他的课本与我学过的课本差不多,可他的课本用报纸包着皮,保管得好好的。他给了我个本子,自己做算术题,让我写生字。将题目做完,瞧我直打哈欠,他将灯吹熄,与我钻进蚊帐睡觉。因为时候尚早,他就讲小金鱼的故事给我听,让我听得入迷。
指导员晓得这事后,阴着脸对我爸说:你要划清阶级界线,不能让你儿子与劳改犯的儿子住在一起。我爸回答:劳改犯的儿子又不是劳改犯,有啥关系呢?
与小八弟在一起,夜里我听他讲故事,白天他却听我的。我拿鱼竿去钓鱼,他就戴个破草帽跟在我身后。我钓鱼,他在旁边看。我光屁股跳到长满荷叶、开着荷花的大河沟里洗澡,他也下水,可总穿着红裤头。叫他打光腚,他就是不愿意。
队里收的棉花在场基上用竹帘子晒着。那些竹帘子排得一排一排,可整齐了,几个体弱的劳改犯不时用铁丝做成的耙子将白花花的棉花耙动翻晒着。棉花里有种红红的小虫,晒掉在地上后,引来成群结队的麻雀。有天,有个劳改犯将我喊到身边,神秘地对我说,你将掉在地上的红虫扫起来,放在仓库将麻雀吸引进去,趁麻雀啄吃虫子,将门一关,在仓库里逮麻雀。我觉得这主意好,就与小八弟照办了。将一大群麻雀关在仓库里面,我俩在里面举着竹竿乒乒乓乓乱打着、哄撵着。黑压压一大群麻雀惊恐得到处飞撞,撞昏了或飞累了就纷纷掉下来,我与小八弟迅速逮捉。那天上午,我俩竟捉了一大书包,有好几斤重。我将麻雀拿回家,叫我妈烧给我们吃。小八弟是与他爸一起在大食堂打饭吃。饭随便吃,菜每人只有一瓢茄子烧辣椒。打了饭,他将装着饭菜的大茶缸端到我家来吃烧麻雀。我妈烧的麻雀好吃极了,我与小八弟吃得津津有味,小嘴上一片油浸浸的。
这天,我与小八弟在仓库里捉了许多麻雀,还意外地捉到只八哥。我将八哥拿在手里想将其摔死装进包里,小八弟对我哎了声,将八哥拿了过去,用手反复抚摸它的羽毛。八哥温顺地不动了,他笑着对我说还是只黄嘴八哥呢。我一看,那八哥的嘴边确实黄黄的,就说将这嫩八哥拿回去与麻雀一起烧了吃。小八弟笑着说:我俩将它养着,教它说话。我好奇地问八哥能说话吗?他说他家住的那条胡同里的刘大伯养了只,那八哥会说你好、再见之类的话。这让我很稀奇,心想要是八哥真会说话,那就太好玩了,答应了。
小八弟用根线绳将八哥的腿拴着,说要做个笼子。小八弟话不多,办事却比我认真。他找来篾片和小木头,用把破刀又是砍又是削,忙了一天也没做好。我劝他别做了,跑到后面的大工棚里,找到在锯木头的劳改犯木匠,对他说:帮我做个八哥笼子。见我是杨队长的儿子,那木匠连连说好。第二天劳改犯木匠就将做好的八哥笼子,送到我家来了。有了笼子,小八弟用毛竹筒子做了个小碗给八哥当饭碗。他将一条红虫丢进竹碗里,那八哥一下子就啄着吃了。小八弟再丢虫之前,对八哥说了声你好。那八哥望望我俩不晓得是咋回事。小八弟又教了句,那八哥却扑闪翅膀了。小八弟又喂了条虫,又教它说你好。瞧八哥毫无反映,我不耐烦地说,肯定教不会。小八弟亮着小虎牙笑着开导我,让八哥说话,没那么容易,得有耐心,教久了,它准会说。既然他这么说,就随他教了。
队里搞早请示晚汇报了,人人都得参加。干部与干部家属及子女在一起,劳改犯与劳改犯在一起,界限分明。有天晚上,我拉小八弟一起去做晚汇报,别人都没说什么,指导员却过来将小八弟拉到一旁,不许他参加。小八弟红着脸低着头站在那儿。见状,我爸过去低声与指导员说着什么。指导员怒气冲冲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这是立场问题,不能含糊。见在场的干部与家属及孩子们都看自己,小八弟默默往场基走去。
做完晚汇报,回到住处,瞧小八弟在暗自忧伤,我悄悄对他说,指导员不要你去,你就一个人在这儿做。他问我,这儿又没有毛主席像怎么做?我说这好办啊,马上跑到队部办公室拿个有毛主席像的镜框子来了。小八弟问我早请示,晚汇报怎么做?我将三忠于、四无限等内容告诉了他。聪明的小八弟不一会儿就学会了。此后,他每天就独自在披屋里拿着红宝书,站在毛主席像前,高喊三遍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再喊三遍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然后认真地做早请示、晚汇报。
我俩出去玩时,他总爱将八哥笼子拎着,有事没事就喂八哥吃红虫,教八哥说你好。
这天上午,我在披屋背后挖蚯蚓,打算去钓鱼,小八弟忽然跑来惊喜地对我说,八哥说话了,八哥说话了。我问真的吗?他将我拉到八哥笼前,喂条虫子,逗八哥说:你好。八哥偏着头看看我,弹弹嘴没吭声。小八弟将我拉到一旁,对我说,八哥可能怕你,我再教,你躲在窗外偷听。我说好,就出去蹲在窗下耸着耳朵。小八弟说:你好。不一会儿,我果然听见个发音类似于你好的回音。你好。这是小八弟说的。你好。我再次听见了那种回音。小八弟跑出来,轻轻对我说听见吧?我惊喜地拍着手说:听见了,八哥真开口说话了。小八弟将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对我嘘了下,叫我别大声说话。我激动地说:让我去试试。小八弟说好,让我进去了。来到八哥笼前,我学小八弟的样子,给八哥喂了条虫,对它说:你好。八哥偏着头望望我,没回答。我又喂了条,又说了声。八哥依然不睬。我跑出来让小八弟再去教,小八弟进去一教,那八哥又开口了。我纳闷了,为何我教八哥就不开口呢?小八弟也摇头表示不晓得诀窍在那儿。因为我俩没声张,这事也没谁晓得。
有天傍晚,天阴沉沉地刮着大风。做晚汇报时,仓库失火了。干部们火速带着劳改犯们前去救火。想到小八弟在那儿呢,我往仓库跑去。现场浓烟滚滚,火头蹿得很高,大火烧得吓人。披屋上也被烧得到处是火,火势猛烈。干部与劳改犯们在救火,小八弟已将床单、蚊帐、席子和他的书包等东西抢了出来。我跑到他跟前,他对我说八哥还在里面呢,也不顾熊熊大火,冲进披屋。小八弟一手拎着八哥笼子,一手拿着毛主席像的镜框子朝外跑。跑到门口,大火封了门,他突然被东西拌倒了。我打算冲进去救他,被指导员一把拉住了。见小八弟爬了起来,我喊他快跑。他捡起那只八哥笼子冲了出来。当他将八哥笼子交给我,说毛主席像的镜框子还在里面呢,又要往里冲。门倒塌了,里面成了一片火海。见无法冲进去,小八弟急得脚直跳。我问他没受伤吧,他摇头说没有。这时,指导员过来扇了小八弟一耳光,喝叫着问为何不将毛主席像的镜框子救出来,而抢救八哥?小八弟捂着脸没吭声。正在救火的小八弟的爸爸看见后,跑过来朝指导员扑通一跪,连连磕头,说他儿子不晓得事,哀求指导员开恩。指导员在人群中舞着手,道:这不是我开恩的事,这是忠于不忠于毛主席的大事!在指挥劳改犯抢救棉花的我爸闻讯赶来,忙去倒塌的披屋的火堆中寻找那镜框子。当他从废墟中扒到镜框子,镜框子已被烧得仅剩下一堆碎玻璃了,就过来对指导员说:刚才我看了,那镜框子里贴的是队里的值班制度。指导员翻了我爸一眼,用手对身边的人一比划,道:大家都看见啦。他马上转身对围观的人挥挥手,大声说:有啥好看的,还不快打火抢救棉花!然后将丘干事喊来,指着小八弟说:你把他带到队部接待室关起来,说罢,对着仍跪在地上求饶的小八弟爸爸怒斥道:还不快去抢救棉花!
干部与劳改犯们在火灾现场继续抢救棉花。家属们见火势被控制了,陆陆续续回去了。我妈也抱着抢出来的床单、蚊帐和席子,叫我拎着八哥笼子回家。
仓库失火值得注意,但更多的人在关注小八弟,说他闯下了大祸,就连平时只晓得做家务一个大字不识的我妈,也说这孩子没救毛主席像,准要倒霉。夜里,我偷着到队部接待室后窗户去看小八弟。接待室与办公室在一起,中间有扇门,小八弟坐在床边轻声哭着,仿佛是犯了大错误。
第二天,我爸去与指导员说仓库失火的事。指导员问棉花烧了多少?我爸估计大约有七、八千斤。一下子损失这么多棉花,我爸和指导员都担心会挨处分。指导员徘徊了几步,将手中的烟蒂一丢,对我爸说:走。他俩来到队部办公室,指导员将关在接待室里的小八弟喊了出来。指导员穿着件白汗衫,不停地摇着手中的蒲扇,尽管热得满头大汗,可头上那顶洗得发白的军帽,依然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他板着脸坐在桌前,小八弟靠墙低头站着,那模样宛如个小劳改犯在受审。指导员将蒲扇摇一气,问小八弟:你跌倒后,为何不救毛主席像?小八弟颤抖着身子没吱声。为何不将镜框子抢出来?指导员再问。我吓昏了,见八哥笼子在手边,就拎着跑出来了。小八弟战战兢兢地说。一直在窗外观望的我大声说:那八哥会说话。指导员以前在部队当过侦察兵,是前年才转业到农场来的。他会口技,学得鸟叫常将人们逗得哈哈大笑。闻言,他看了我一眼,机敏地问小八弟:那八哥真会说话?小八弟点头说:会说你好。指导员点支烟抽着,思考了一会儿,问我爸:八哥在你家吗?没等我爸回答,我抢着说:在。指导员对我说,你去将八哥拿来,让我见识一下它是不是真会说话。我撒腿跑回家将八哥笼子拎来了。指导员看看笼里的八哥,对小八弟说:你让它说给我听听。小八弟来到笼子旁,那八哥见了小八弟,宛如见到亲人般对着他喳喳叫。小八弟问我有没有红虫?我摇头说没有。他说喂绿豆也可行。这时,电话响了。指导员连忙接电话,见是场部在追问火灾损失,就支支吾吾用话搪塞着。我乘机跑回家抓了把绿豆来。小八弟给八哥喂了一粒,八哥啄着就吃。他又喂了粒,八哥又吃了。指导员放下电话对他说,你让八哥说话啊?小八弟回答,有人在跟前,它不敢说。指导员、我爸和我来到后窗旁。就听小八弟在里面对八哥说:你好。开始几次都没回应。到五次,我们果然听见一声含糊不清的你好。我爸笑着说,这八哥还真会说话。指导员笑了一下,回到办公室。小八弟说,八哥刚才说了,你们听见了吗?指导员没回答他,而是坐在那里不停地摇蒲扇。摇着摇着,他突然对小八弟说:限你两天之内教会八哥喊毛主席万岁,不然的话,你小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嘞。我爸忙对指导员说:这不是为难他吗?指导员指着小八弟厉声道,他不抢救毛主席像的镜框子,是犯罪,要送去劳动教养的!我这是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说罢,将我爸拉到场基去了。
屋里剩下我与小八弟。我气愤地对他说:就不教,看他能把你咋样?小八弟胆战心惊地说,指导员的话不能不听,拜托我去多弄些红虫子来。既然他惧怕,我只有仗义地去给他弄了。
夜里,小八弟的爸爸再次找到我爸,询问他儿子的事。当他得知指导员交给他儿子办的事后,连连说这怎么能办到呢,跑去求指导员。指导员的回答是,这是政治任务,教成功了也得教,教不成功也得教。既然指导员把话说死了,小八弟的爸爸见求也无济于事,急得直抹眼泪。
接下来,小八弟在一句句教八哥喊毛主席万岁,不厌其烦地虔诚真让我感动,可那八哥始终没喊出来。
失火后,家里让我睡在临时借来的竹床上。夜里,我又到接待室后窗去看小八弟,却发现指导员在与小八弟说着什么。他敏感地发现了我,忙将我撵走,不许接近小八弟。
指导员规定的时间到了。
那天上午,我一直在队部办公室周围转悠,想看看小八弟有什么结果。大半上午,队里来了几位骑自行车带红袖章的人,指导员与我爸忙着接待。我扒着办公室窗户朝里望。那几个人是场部夺了权的造反派头目,是来处理仓库失火与小八弟的事的,因为有人将小八弟救八哥不救毛主席像镜框子的事,向场部打了小报告。指导员向他们汇报时,说仓库失火的原因查清了,是劳改犯在仓库附近烧火粪,因刮龙卷风引起的,不是阶级敌人搞破坏。讲到小八弟的事,指导员一本正经对那几位造反派头目说:这孩子救的那只八哥,不同于一般的八哥。为首的造反派头目忙问:有何不同?指导员回答:这八哥会喊毛主席万岁。在场的造反派头子都惊讶了。为首的造反派头目追问:真有这事?指导员胸有成竹地道:我向毛主席保证,这事千真万确。另一位头目好奇地说:那好,你叫那孩子将八哥拿来,喊给我们听。
我爸在一旁急得手直搓。指导员拉开接待室的门,让小八弟拎着八哥笼子出来了。那几位造反派头目看着笼里的八哥,叫小八弟喊。这时,窗外聚了许多大人和孩子。我紧张起来,要是八哥喊不出来,这可怎么办?小八弟站在那儿没喊,而是看着指导员。笼里的八哥见有这么人围观,吓得在笼里跳来窜去。指导员对为首的造反派头目说:人多了,八哥受惊吓,当然不会喊,你们跟我来。说罢,将他们领出办公室,并把窗户旁的人轰开,不许靠近。来到办公室后窗户旁,所有的人都屏息聆听。办公室内仅剩下小八弟与那只八哥。小八弟给八哥喂了几次红虫,轻声对八哥喊声:你好。不一会儿,就听见那八哥应声道:你好。八哥真说话了,聚在后窗户旁偷听的人顿时一阵骚乱。指导员压压手示意安静,请大家接着听。奇迹果然出现了。教八哥喊了几声你好后,小八弟清脆地喊句毛主席万岁,片刻工夫,里面居然传出句模糊不清的喊毛主席万岁的声音。小八弟又喊了声毛主席万岁,那八哥果然也喊了。
在场人震惊了。我更是疑惑不解。
大家纷纷涌进办公室,连连称赞这真是奇迹。指导员将其他人轰出办公室,这时丘干事大汗淋漓地拉来一车西瓜,请那些造反派的头目吃。为首的造反派头目边吃西瓜边称赞八哥能喊毛主席万岁,是对毛主席一片忠心。指导员乘机说:对,对,对,连八哥都会喊毛主席万岁,可见我们分场政治思想工作做得好,功劳应该归于红色的革命政权。造反派头目们边吃西瓜,边谈着八哥。有人说人忠心了,鸟才能忠心,鸟通人性;有人说他在报纸上看见有人教鸟衔着笔写忠字;为首的造反派头目马上争辩道,让八哥喊毛主席万岁,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奇迹说不定在全国也是第一个。说着说着,为首的造反派头目对身边的一个人道:回去后,你立即将这奇迹登在我们的兵团战报上,广泛宣传。那人点头回答好。他又对指导员正儿八经地指示道:你们将这八哥好好养着,这奇迹不但要上报纸,我还要向上级汇报,大肆宣扬,争取在各分场做巡回表演。说完,顺手从桌上拿块西瓜,递给小八弟,说:你教八哥喊毛主席万岁有功,来,吃块西瓜。指导员见小八弟站着没动,忙对他说:领导这么瞧得起你,还不快感谢。小八弟这才接过西瓜说声谢谢。为首头目问他是怎么教出来的?小八弟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天天一次次教,教了两个多月。为首的头目感慨地对他说:忠不忠看行动,你能将八哥教得喊毛主席万岁,证明你一片忠心,你的事嘛,暂不追究了,但你要继续教八哥喊,争取让它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能喊出来,好让更多的人见识这奇迹。小八弟木讷地点点头。临走,为首的造反派头目对指导员和我爸说:仓库失火是自然灾害,但你们要尽快将仓库修建起来,做好棉花入库工作,政治挂帅,生产也重要。指导员点头哈腰地连连说:对,对。当晚,指导员带领大家做晚汇报时,破例让小八弟参加了。
我在背后问小八弟,八哥真会喊毛主席万岁吗?他竟老成得缄默无语。请他让八哥再喊次给我听,他也不睬。他爸来给他送饭了,他更是守口如瓶。
两天后,兵团战报将这事登了出来,一时间八哥会喊毛主席万岁成了全场最大的新闻,被传得沸沸扬扬。有天傍晚,我找小八弟玩,指导员接了个电话后,就抽着烟在办公室里焦急地走来走去。我爸问有什么事?他皱着眉头回答:总场的领导,过几天要来听八哥表演。我爸不以为然地说让他们来就是了,无非是再喊一回。指导员看了我爸一眼,取下军帽,挠挠头皮,叹息了一声,要我爸与他一起去看仓库修得怎么样了。[
翌日清早,我去做早请示。队部办公室门前聚了许多人,指导员在人中间大声问小八弟:八哥怎么让猫拖去吃了,你怎么看管的?小八弟答:夜里我睡着了,听八哥在叫,醒来一看,猫在咬八哥,就爬起来打,那猫将八哥叼跑了,我赶紧撵,没撵到。指导员追问是什么样的猫?小八弟说:就是食堂养的那只花猫。指导员当即命令丘干事去将那只花猫抓来。片刻工夫,丘干事将那只花猫抓来了。指导员找根细麻绳,打个活扣套住花猫的脖子,在猫尾巴上拴了半截砖头,将绳头往路旁的梧桐树树杈上一甩,接住后用劲一拉。那花猫惨叫了一声,被悬空吊了起来。瞧花猫在蹬腿挣扎,指导员指着它愤恨地骂道:狗东西,竟敢偷吃会喊毛主席万岁的八哥,罪该万死!
将花猫吊死示众,做完早请示,指导员派我爸出差,火速将小八弟送回小八弟远在山东的老家。
夜里,我去与小八弟道别。小八弟这才悄悄对我说,八哥喊毛主席万岁的声音,是指导员替他用桃子核磨个眼,事先教他含在嘴里吹出来的,八哥不是被猫偷吃的,而是被指导员夜里放了,是指导员教他这么诬陷猫的,并告诫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说,连连哀叹那只花猫死得太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