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是行行色色的路人。
星巴克的楼下停满了豪华轿车,里面接送的富贵名媛,可以花三个小时的时间打扮自己,为的只是去喝一杯下午茶。
马路对面廉价出租屋里的老女人顶着睡了一夜的蓬乱卷发走向公共厕所。她们的眼神里是长年累月积累下的怨恨和不甘,还带着几分顾影自怜。
贫穷和锋利的奢侈品仅仅相隔了二十米的距离。
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世界。
我慢悠悠地朝学校走,就快走到学校的时候,看见走在前面的几个女生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学校的位置并不在市中心,如果不是刚巧住在附近的话,那么出租车费一定会超过三位数,以此来判断的话,她们的家境应该都挺富裕。
“早啊。”我认出了其中一个女生是班里的同学,走上前打招呼。
“芷瑶,你也早。”她扭过头,朝我空荡荡的身后瞟了一眼,顺理成章道,“没人开车送你?”
“坐车坐多了,偶尔也想呼吸下新鲜的空气。”我淡淡一笑,“我家就住在附近,走来也不是很远。”
几个女生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顺理成章地说,“对,清晨锻炼对身体好。”
我背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学校。
当然,我说的话是假的,但从来没人怀疑过它的真实性。我们学校是本市最好的高中,里面卧虎藏龙,多半都是达官贵人的子女,这样的地方就像是一座专门为钞票修建的焚尸炉,每年都有无数的家长用车运来成捆成捆的钞票,然后推进熊熊的火焰里。
如果没有每个学期高额奖学金的支持,估计哪怕是倾家荡产,我也念不起这个学校。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每一年无论学校还是全国的奥数竞赛,我都可以拿到非常耀眼的名次。只是我的家庭太过普通,甚至卑微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我不愿让别人知道我家世薄凉的真相,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维持我那不可一世的骄傲。哪怕这些只是假象。
我想自己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善于编织谎言且虚荣的女生。
才刚刚走到班级的门口,就有女生立刻兴高采烈地冲过来对我说,“芷瑶,你得了奖呢。”
看她激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得了奖。
我记不得这个奖的全名,只知道它是每学期从全校评选出十个优秀学生作为杰出青年代表,然后期末的时候会在学校富丽堂皇的大礼堂里举行隆重的颁奖典礼。像这种富商名流子女聚集的龙潭虎穴之地,奖项之间已经不仅仅是学生的竞争,那些站在学生背后望子成龙渴望扬眉吐气的家长心情自然更为急切,这样一来,这个奖的价值自然不言而喻。
有人问我打算怎么庆祝,我笑答,“只是一个奖而已,代表不了什么的。”
我始终保持着云淡风轻的表情,不禁让身边有的学生欷歔道,“见过世面的人就是和我们这群乌合之众不同,要是我那个吝啬老爸知道我拿了这个奖,兴许会乐的去‘凤凰楼’订个百八十桌,向他那群狐朋狗友炫耀。”
凤凰楼是全城最高档的酒楼。
有人不屑地说,“别把芷瑶想得和你一个档次,你知道不,越是有钱的人就越是不显山露水。”
“芷瑶,你就透露下你的家世,满足下我们这些平民的好奇心吧!”这个自称平民的男生是市公安局局长的儿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带着满脸崇拜。
我含笑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大概是因为平时我和班里所有的同学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类异常的举动更是大大地刺激了他们的好奇心,所以每次稍有我的风吹草动就会引起他们新一轮更加疯狂的揣测。我很享受这种脚下轻飘飘的感觉,心里时常暗想,呵,自己可真是个贪慕虚荣的孩子。
但从来没人能窥探到我浮华的灵魂下其实包裹着一颗极度自卑的心。
我知道我还是个敏感且脆弱的孩子。
离早自习还有十分钟,教室里一片喧哗。我看了获奖名单后,才发现原来除了我之外,唐小璐也得奖了。
唐小璐的成绩一般,但她的父亲是本市极具威望的政府官员,大家对她得奖的原因大都心照不宣。
我刚刚坐下,就有女生凑到我身旁,压低嗓子满面厌恶地嘀咕道,“唐小璐太过分了,你知道她怎么中伤你吗?”
“嗯?”心咯噔地跳动了一下。
“她居然说你妈是下岗职工,你每年靠奖学金才能在学校继续念书的。”她为了强调自己丝毫不相信唐小璐的言论,末了,还满面义正词严的加上一句,“我的天啊,她扯得也太离谱了吧。”
“不用理会她说的话,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你要不要澄清一下?”她盯着我身上洁白的学校制服,不由得有些吞吞吐吐道,“她还说颁奖的那天你一定会穿着校服去领奖,因为她说你家里全是些廉价的衣物,根本就买不起那种出席重要场所的晚礼服。”
“你相信吗?”我反问。
“我不相信。”她面露难色,继续说,“但有的同学相信呢,听说颁奖的那天,学校还邀请了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大家都说想看你如何出丑!”
我心底冷笑道,你跑来告诉我这些,不也是想看我怎么出丑吗?就在不久前,我还亲耳听见她在走廊上和别的同学议论道,“那个芷瑶真恶心啊,整天装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清高的模样,真恶心……”
我回头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唐小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得渐渐握紧。
“她可真恶心。”女生同样瞟了唐小璐一眼,满面不屑地说。
我盯着她的脸,点了点头道,“对,可真恶心呢!”
这时又有一个喜好八卦的女生跑过来,笑着对我说,“听说徐航宇也得奖呢,我们这个年级就三个人获奖,你和你男朋友就占了两个,简直就是一对模范情侣嘛,到时候要不要小两口牵着手甜蜜地去领奖啊……”
话落,身边的女生也笑着跟着起哄。
我佯装羞涩地低下头,不言不语。
“芷瑶……”唐小璐轻声唤着我的名字,然后缓缓走了过来。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去。
“对了,颁奖当天的礼服你准备好没啊?看来这次我们可以大饱眼福了哦!”控制精准的不大不小的音量让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能够清晰地听见。
话落,周围几个女生的目光像是深海中无数长吻鱼的鱼嘴,在黑暗里朝着我戳过来,恨不得找到一点松懈处,然后扎进好奇而八卦的尖刺,吸取着用以幸灾乐祸和兴风作浪的原料。
是熟悉的对手戏。
我回过头,望向笑如花圃的唐小璐。
目光绷紧,像弦一样纠缠拉扯,从一团乱麻到绷成直线。
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心柔软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凹了下去。我知道让唐小璐彻底撕下脸皮踏出这一步的原因只是因为三个字,徐航宇。
徐航宇是我现在的男朋友。
我和唐小璐以前是最好的朋友。
曾经,唐小璐对我说过,徐航宇是她最爱的男人。
能让两个曾经要好的女生结下仇的,理由除了男人,也只有男人。
徐航宇是被温和、善良、礼貌,成绩优异,轮廓锋利这样的词语包裹起来的少年,无论他是寂寂地站在空旷的看台上发呆,还是戴着耳机骑车顺着人潮一步一步穿过无数盏绿灯,抑或、穿着白色的背心,跑过被落日涂满悲伤色调的操场跑道。
他永远牵动着无数如潮水般漫延的目光。
徐航宇是让整个学校所有女生迷恋的美好。
据说他出生在某个声名显赫的家庭,却没有其他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男生的那种张扬跋扈。在大富大贵家庭里成长,依然能够保持温润如玉的性格,这是多么的难得。
从始至今我都不敢想象当初徐航宇为何会拒绝唐小璐,选择了平凡无奇的我。但唐小璐对此一直嫉恨于心,愤怒嫉妒的怒火不断疯涨,以致造成了现在我和她彼此水火不容的局面。
我的幸福来源于爱,我的痛苦同样来源于爱。
和徐航宇在一起,我心底常常会滋生出无法言喻的惶恐。不管是他牵着我的手踏过校园僻静的小径,或是用单车载着我穿过热闹的街道,我总会想同一件事,当某天他揭开了我不是公主的假面具后,一切美好会不会如同童话里十二点钟的玻璃鞋,瞬间,烟消云散。
偶尔觉得徐航宇是我生命里无限的美好。
偶尔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支撑起这种美好。
放学后,徐航宇在校门口推着单车等着我。他对我说,每天骑单车可以锻炼身体。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是又会无可奈何地对照出我的虚伪。
他推着单车走了过来,笑着调侃道,“杰出青年,你好!”
我没有说话。
他望着我忧心忡忡的模样,皱了皱眉,轻声问,“谁那么大胆抢了我家老婆的棒棒糖?”
我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什么呀?”
他摸了摸后脑勺,俏皮地扬了扬唇角道,“那你干吗摆出一副别人欠你十根棒棒糖的表情。”
我轻松地笑了笑。
然后我们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脚步,扭过头说,“航宇,今天我妈开车来接我,你先回去吧。”
他表情看上去有些失落,终是点了点头,接着凑上前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在依依不舍地道别后,他用力蹬了蹬脚踏板,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头。
今日万里无云。我抬头望着天空,心里突然空旷得发疼。
我妈当然不会开车来接我。我只是想一个人安静下,好好地想一想这次怎样能够瞒天过海。
唐小璐说的是对的,我家里并没有出席这类盛大场合的服饰。如果不是因为学校规定学生每天必须穿着统一的制服上课,我想大概我富贵家庭的假象早已被揭穿。闭着眼睛也能想到,如果当天我真的穿着校服去颁奖,那些坐在台下不怀好意的嘴脸,窃窃的笑声会从他们嘴里各处冒出来,就像是黑暗里游窜的蛇虫鼠蚁。我现在感觉自己像用虚荣筑成的容器在身体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每时每分都在“滴答滴答”作响,不知何时,它会轰然爆破。那么,我也会被炸成碎片吗?
我心烦意乱地闲逛着,在一家卖羊肉串的铺前停下了脚步。老板娘姓王,为人和蔼可亲,光顾这间烧烤铺的大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由于她和周边的学生相处得十分要好,大家都亲切地称她叫王妈。听别人说,王妈在校门外拐角处摆摊已经十年了,每日起早贪黑地做事,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过。
我叫了两根肉串,在摊边的木凳坐下。
王妈拿着烤好的肉串递到我面前时,眯眼笑着说,“怎么满脸乌云密布?得了奖应该高兴才对嘛。”
现在消息的传播速度真是要以光速来计算,我想。
“谢谢。”我想我试图强撑出的微笑一定非常难看,要不然王妈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是很奇怪,。她在我对面坐下,语重心长的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讲给王妈听。”
王妈就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好人,她只是用一个微笑就让我心底长年累月筑成的冰山瞬间融化。
我相信她不会将我的秘密说出去,又或者可能是我的确太需要找个人倾述了,于是终于鼓足勇气向她说出自己内心的对白,“我觉得很自卑。来到这所学校,我一直就很自卑。我家没有钱,我知道我妈供我念书很辛苦。我觉得世界很不公平。”
王妈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岔。她脸上的笑容让我感到内心温暖。
离别时,王妈告诉我,她的儿子也在这所学校念书。
我回报了王妈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背对着王妈默默叹了口气,心想,这世间挣扎求生的人何其多。
回家的路上,我在街道拐角处一家品牌女装店停下了脚步。昂贵的橱窗里,白光灯把模特塑胶模特身上穿着的礼服粉饰得如梦境般美好。
的确只是梦境而已。不用问也能猜到,它的价格对我而言一定会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
我对着玻璃橱窗幽幽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经过周边邻居家的时候,空气里漂浮着浓浓的油烟味,用唐小璐的话来说,就是廉价菜肴特有的味道。
回到家时,林凤莲正躺在日渐衰老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我轻声唤了声,“妈。”
她转过头说:“菜做好了,快吃吧。”
饭桌上。我说,“妈,我获奖了。半个月以后在学校礼堂颁奖,到时候据说还有记者来采访。”
林凤莲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夹了一块肉放进我的碗里,“哦,我知道了。你要记得继续努力,千万别被这点小胜利冲昏了头脑。”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脸上却依旧装作若无其事。
我们母女都是不大善于表达自己情绪的人。
我低着头,往嘴里拔了几口白饭,心想自己要如何向她开口,林凤莲却已经开始把话题扯到别的琐事上面,比如自己工厂哪个女工把今麦郎念成了令麦郎,结果闹出了笑话,于是顺理成章地开始向我灌输要好好念书,将来才会有出息的思想。
母亲笑的时候,眼角下方会出现许多密密麻麻的细纹。我想到第一次见到唐小璐她妈时,她母亲光滑紧绷的脸蛋,害得我差点儿把她误认成了唐小璐的姐姐。
“妈,家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钱?”我低声问。
“你要钱做什么?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林凤莲敏感地抬起头,继续说,“什么叫多余的钱?钱再多也不多余。”
见我沉默不说话,她盯着我的脸狐疑地问,“是学校要收取资料费吗?”
我想到了唐小璐曾经对我说,她妈向她承诺只要她考到全班的前十名,暑假就带她到马尔代夫旅游。而我的成绩永远都保持在前三名之内,却从没有得到过家人任何的奖励。
一股无名的火舌从心底蹿了上来。我决定不扯谎,直接了当地说:“我想买件新衣服,可以在颁奖那天穿。”
“你现在是没衣服可以穿吗?”林凤莲提起嗓子嚷嚷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参加个颁奖还搞这么多名堂,是以为家里多有钱?”
我压抑住满腔的怒火,把筷子用力放在桌上,丢下一句“我吃饱了”,便转身回到房间。
我翻开衣柜,里面全是那些大型卖场低价服装店里千篇一律的衣服。我心烦意乱地坐倒在床上,被扯出来的衣服落在了地上也懒得去捡。衣柜的嘴张着,像是一张嘲笑的脸。
“家里不是有几件衣服你穿着还挺合身的吗?”林凤莲嘴里一路唠叨着从客厅走到了我的卧室。
“你闭嘴。”我大声打断了她的说话,就这样彼此僵持了几秒钟后,我歇斯底里地吼出,“为什么别人有的我没有?如果你不是坚持和我爸离婚,家里也不会窘迫成这样。你女儿也不会心惊胆战害怕到台上领奖的时候丢人现眼。你真是个没用的母亲!”
说着说着,我的泪水就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林凤莲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她的脸埋在房门的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我知道爸爸是她心中难以启齿的痛。但我并不是想要故意伤害她,我只是一时被愤怒和羞辱冲昏了头脑。在沉默了几秒后,我转身冲出了家门,朝夜色的街道里跑去。
我来到了一家电话亭,拨通了航宇的号码。刚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且温柔的声音,我的眼泪就再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哭一直哭。航宇也没有说话,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
“宝贝别这样,我心疼。”航宇声线有些颤抖。
“航宇,我们分手吧。”我害怕航宇知道真相后会看不起我,于是想抢先一步斩断一切。
我真是一个骄傲到无可救药的女孩。
电话那头航宇的声音变得焦虑起来,他不断质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我现在在哪里,让我当面和他说清楚。
心一点一点柔软了下来。我对着电话轻声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的冲动。”
电话那头的航宇轻舒了口气,用劫后重生的调调说:“老婆大人,拜托你以后可不可以别拿这个吓我,人家的心脏忒脆弱了。”
我破涕为笑,在挂下电话前轻声说,“亲爱的,我是真的很爱你。”
“我也爱你。”他说。
天作证,亲爱的,我是真的害怕失去你。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
林凤莲的脸朝着沙发的靠背里面,她的背佝偻着,显得人很小。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说,“菜凉了,热热再吃。”
母亲松垮着扎起的头发里,有一缕白色的头发,从黑色的头发里,刺眼地跳出来。
我抬起手用力捂住了嘴。
关上房门前,我小声地说了句,“妈,对不起。”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当然知道这些年母亲维持一个家是多么的艰辛。今天我的确是太过任性了。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依然愁眉不展,在和同学路过王妈摊位的时候,王妈悄悄地凑到我跟前把一张单子塞进了我手里。
回到班级后我拿出那张被揉成一团的单子,才发现那原来是肯德基招聘学生做兼职服务员的宣传单。
王妈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
那天放学后我决定去肯德基碰碰运气。我特地挑了一个离学校很远的分店去面试,为的就是尽量避免遇见熟人。店老板很赏识我,当天就决定我明天放学后就过来上班。
我总算看到了一点希望。
日子开始变得忙碌起来。我每天不仅要在学校应付科目繁多的功课,放学后还要到肯德基上班。往往忙完一天回到家里,整个人就早已是精疲力竭。这段日子以来我和母亲也没什么交谈,她好像也突然间变得很忙。我只知道她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已经起身,晚上我下班回家后也没见到她回来。当然,我也没有多在意,反倒是航宇变得郁郁寡欢起来,抱怨我都不多抽出点时间陪他。
我谎称自己这些日子要跟着家人去参加宴会,所以每天要早些回家。每每谈到这样话题,航宇脸上的表情总会有些不自然。
看着航宇愁眉不展的面容,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掌心,满面诚恳地说,“等高考结束后,我们就去同一所大学念书。你去哪里,我就死黏着你,一分钟也不要分开。”
航宇脸上终于重新绽放出笑容,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觉得生活对于我来说就是一次艰难的航行,我不知道潮水会不会上涨,及至没过嘴唇,甚至涨得更高。
但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天我一如往常地端着盘子把汉堡送给客人的时候,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唐小璐。和唐小璐坐在一起的几个女生都是典型的入时打扮,化着精致的妆,偶尔侧过头和身边的伙伴讲话的时候,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们眼睛上被刷到两厘米长的根根分明的睫毛,像两把刷子一样上下起伏。
我深深垂下头,唐小璐望着我,打量了一眼我身上的员工制服后,粉嫩的小脸蛋上稍稍掠过几丝惊讶。
可能是太过紧张,我把盘子放到餐桌时,杯中的可乐不小心洒出了几滴落在桌上。
我动作神情的变化就像是一道有趣的推理,唐小璐就是一架摄像机,把一切默默收入眼底。
她们离开肯德基的时候,有女生好奇地指着我朝唐小璐发问,“你认识那个服务员?”
“不认识呢。”唐小璐转过头,和身边两个女生对看着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记对我挥挥手,说了一句含义复杂的“保重”。
第二天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和预想中不一样的是,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糟糕的场景。
各门科目的科代表站在教室前面把交上来的功课码成小堆。女生聚成几个小团,讨论着昨天晚上的电视剧与学校体育部几个男生的花边新闻。我朝教室后排的唐小璐看过去,她后侧着头,和她后面的女生谈论着她新买的裙子。
我轻轻地松了口气,却又转瞬间浮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心悸。就像是已经知道了对面挥来的一记重拳,抬手抱头做好“面目全非”的打算之后,却空落落的没有任何后续,但又不敢放下手肘来看看对方,怕招来迎面一拳。
我猜得没错,唐小璐的把戏果然没有结束。
周六。我早早地来到了店里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大概是中午时间,我靠在吧台休息的时候,隔着透明的玻璃窗,远远地就望见马路对面两个熟悉的人影朝店里走来。我屏住呼吸,再三确认才敢肯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是唐小璐和航宇。
我低着头飞快地钻进了吧台里面的一个房间,靠在光滑白瓷的墙壁上,我发现自己的小腿不住地在颤抖。
餐厅传来唐小璐甜腻的让人反胃的声音,“航宇,你吃什么就先点吧。”
“今天怎么突然想到约我来这里。”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把头悄悄地探出去,看见唐小璐神秘地笑了笑。她在店里仔细地环顾了一周,皱了皱眉,随手拉住了一个服务员发问,“芷瑶今天没来上班吗?”
服务员朝我的方向指了过来,说,“她应该在吧台休息吧。”
“谢谢。”唐小璐咧嘴笑了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绝望地闭上双眼,靠着墙壁的身子慢慢下滑,终于无力地蹲在了地上。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唐小璐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带你出去见一个人。”唐小璐弯下腰扶起了我。
唐小璐转过身,我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她衣服的下摆。唐小璐低下头,我的手死死地拉住她衣服下摆,苍白的手指太用力已经有点发抖了。
“求求你了。”我把头低下去。
“你说什么?”唐小璐转过身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在她面前低着头的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拉住了她的衣服。
被手抓紧的衣服,顺着材质往上延出两三条小小的纹路,指向唐小璐灿烂的笑。
“芷瑶,快出来帮忙。”餐厅里传来了店老板的叫唤声。
退而可退,避无可避。终于,我低着头慢慢跟在唐小璐的身后走了出去。间隙中,我在心底几乎已经幻想了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可能性,但没想到回到餐厅后,航宇的身影已经消匿无踪。
唐小璐指着空空如也的座位分外吃惊地向店员问道,“刚才那个男生呢?”
“可能等得不耐烦,走了。”店员回答。
我轻舒口气,暗想自己总算侥幸地逃过一劫。
唐小璐的脸色格外难看,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走着瞧”,便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出。
当天下午,我向店老板辞掉了这份工作,虽然我明白这几天领到的工资,对于那件华贵的晚礼服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但我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退路。
那段日子每天晚上我都会做着同样的噩梦。那个梦魇是重复的。为了逃避某种无形的追逐,在错综迂回的道路上奔跑。不知道追赶在身后的是什么,却清楚心里焦灼无助的恐惧。在慌不择路的奔跑中,一次次陷入迷途。最后发现自己始终是在兜一个圈子。我对自己说,停下来停下来。
我真的跑不动了。如果它要让我死,就让它来捕获我。
我没有想到,最后拯救我的人居然是航宇。
那天晚上航宇把我带到学校附近的公园,叫我先闭上眼睛,等我睁开双眼时,他的手里已经多出了一件华美的礼服。
“送给你的。”航宇温情脉脉的眼神让心跳都变得缓慢下来。
我接过礼服,当指尖清晰地触碰到它柔软的质地后,才敢自己确定不是在做梦。我睁大眼睛,忍不住颤声问道,“为什么突然送这个给我?”
“是昨天和我妈逛街看到的。我见到这件衣服第一眼,就觉得它一定十分适合你,于是就买下了。”航宇顿了顿,然后摸了摸后脑勺道,“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谢谢……”我突然哽住,已经说不出多的话。
抬起头,航宇脸上的微笑像夕阳一样,模糊而美好着。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小声说,“亲爱的,你相信我。无论你穿什么,在我的眼里,都是无与伦比的美丽。”
我从航宇的眼里看到了我自己,啊,是如此的美丽。
那晚,我扑在航宇的怀里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到没有力气哭下去。我想航宇大概以为我是个非常容易被感动的人,但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
回到家里后,林凤莲对那件昂贵的礼服随口问了问,我只是简单地回答了句“朋友送的”,她也就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那晚的饭桌,气氛是出奇的融洽。就像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石块终于落下,在晚饭结束后,我主动向母亲提起前几天的事情,并满面诚恳地对她说,“对不起。”
“不要紧的,你好好学习就行了。”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收拾饭桌时,我主动提出要帮忙洗碗,林凤莲开始是不允许的,叫我回房去做功课。但在我再三坚持下,她终于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答应了我的请求。
“唉,你懂事了。我也老了。”
整晚,林凤莲脸上都是笑呵呵的表情。
我在厨房的水池里洗碗,母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良久,她大声地叫唤道,“芷瑶,你快出来替我看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我走出厨房,就看见母亲站在客厅,手里拿着一件俗气的大红色外套正对着镜子在比比画画。隐约记得这件大红外套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平时是轻易不舍得拿出来穿的,只是一直把它视若珍宝地放在家中衣柜最里面的隔层。
我突然想起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母亲站在一个小摊前,拿着一件裙子反复地摩挲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了回去。小摊上那块“一律十五元”的牌子在夕阳里刺痛了我的眼睛。
突然记起母亲好像好几年没有买过衣服了。
“总觉得颜色太鲜艳呢,你觉得我穿这件衣服陪你去参加颁奖礼,会不会被人家笑我老不正经啊……”母亲羞涩笑着问。
“穿着挺好的。”我望着她的脸欲言又止,“其实我可以一个人去的……”
“不要紧,我已经跟工厂请好了假,你不知道那群工友知道我是去参加我女儿的颁奖典礼,那副羡慕死了的模样哦……”
“妈,”我打断了母亲的话,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没有时间,其实可以不用去的。”
母亲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她是聪明人,应该已经明白了我话语中的意思。我不是不想让她去,只是我真的无法让别的同学知道她是我的妈妈。或者是我根本就无法接受那个就算披着色彩鲜艳的外套,却依然是一副穷酸模样的人是我的母亲。
“不要紧,我只是担心你……”林凤莲脸上的笑有点尴尬,继续说,“其实工厂最近缺人,老板也不大愿意批我的假,不用我去就最好了……”
最后,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其实这些我都懂。我心里都明白。
傍晚时分,我穿着那件梦幻般的月白色小礼服出现在校园,一路收获着惊艳和羡慕的目光,我优雅地走着,感觉那些贫穷、那些卑微全部被藏在华丽的裙子月亮般柔美的影子里,再没有人能发现了。
我站在学校礼堂外面,像孤独的公主准备走进舞会的现场。看着成双成对走进礼堂的学生和家长,心里始终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许是看着周围热闹的景象,又想到自己是独自一人,难免会心生失落吧。
我发现我有点想她了。
在走进礼堂的时候,我隐约从汹涌的人流中看到她那张熟悉的脸,但下一秒,我断定这绝对是自己的幻觉。她昨日亲口跟我说,她今天要在工厂加班。
又或者,哪怕那个人真的是她,我想自己也没有勇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她,妈妈。
大礼堂。经过校领导一段沉闷官方套路的演讲词后,终于开始颁奖了。
获奖的同学坐在舞台后面的预备房里。我排在航宇后面,在他走进台上的前一秒,我轻轻拉了拉他衣袖,小声说,“加油。”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走到台上。
我探过头,从帷幕的空隙间朝舞台上望去。航宇今天穿着的是一身笔直的西装,显得格外高大帅气。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想不到航宇刚讲到一半,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演讲稿,拿着话筒望着人头攒动的观众席,轻声说,“在这里,我想要感谢一个人,一个站在我背后默默无私奉献的人,我的母亲。”
话落,航宇不顾主持人的阻拦,坚持跳下舞台走进观众席里,然后牵着一个人的手重新站到了台上。
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站在航宇身旁那张熟悉的面孔,她竟然就是在校门口经营烧烤摊的王妈。
观众席下所有的同学都发出惊讶的“啧啧”声。
“对,她就是我的母亲。在校门外摆摊的王妈,也是那个起早贪黑辛勤做事来供我念书的人!”航宇牵着王妈的手,目光格外坚定,继续说,“有的人身后站着太阳,有的人身后站着月亮。虽然月亮的光芒不及太阳的那般璀璨,但请你相信,只要通过努力,月亮同样可以绽放出夺目的光芒。也请你相信,无论你身后站着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她们都深深地爱着你,就如同我们也深深地爱着她们一样。”
王妈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满面欣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航宇转过身用力抱住了她,台下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下台后,我望着航宇的脸,不敢置信的问,“既然你没有钱,那么那件礼服是……”
“对不起。我骗了你。”航宇酝酿片刻,继续说,“其实你妈和我妈是年轻时的好友,这些年一直都保持着联系。这件衣服也是你妈妈休息时间当计时工赚钱买来的,她不想让你知道真相,所以……”
原来她才是拯救我的月亮。
走到台上的时候,我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捧着演讲稿的手一直在抖,却念不出一个字。我抬起头,朝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望过去。穿过无数张表情各异的面容,我看见了站在人群里望着自己的她。
那是她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那种被拉长了的关怀目光。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湿漉漉的,像是一面淌着河流的镜子。她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台上,用手捂着胸口,脸上的表情比我还要紧张。
记得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母亲就穿着和今天一样的红色外套。那个时候,这还是很时髦的衣服。我觉得那一天的妈妈特别漂亮。我站在领奖台上,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我看到母亲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我在舞台上突然就哭了。
这本该是记忆里很遥远的事情,不知为何突然就想了起来,这些排山倒海的记忆的碎片在那个晚上终于回荡成了连绵不断的心痛。
台下是一阵又一阵的骚动。主持人看着我烧得通红的眼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他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先下台休息下,我突然一把推开他,扔掉了手中的演讲稿,飞快地朝台下奔去。
当我再次出现在舞台上时,我已经换下了那件小礼服,穿上我熟悉的校服裙。明亮的舞台灯光下,朴素的裙摆反射出柔白的光芒,似乎比昂贵的礼服还要华丽。微笑着向领导致辞完毕,我从容恬静地走下舞台的过道,穿过观众席,穿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穿过也换上校服依然帅气的航宇赞许的目光。我要尽快找到躲在人群里的她,用尽全力地抱住她,然后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布,她是我的妈妈。
她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母亲。
停下脚步,我看到了不远处月亮欣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