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岭南的九月依然挟着溽暑的闷热。山坳村庄般大小的粤西一中以占地而言压根也只能住上几家大户,但因其地处湛江市区,并有着良好的高考声誉从而吸引和容纳了数千学生,校舍危楼矗立。那年我刚二十岁,从镇上转读于此已是高中三年级。虽然开学仅仅一周余,我已倍感燥闷逼仄。总奇怪濒海的秋风,甚至黄昏的雾气都经不住几只知了的挣扎而能够送来几丝凉意。
我与阿国绝不轻易妥协,即使业已临近毕业。周三放学的铃声一响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推出单车骑到海滨,赤着胳膊脱下鞋袜,一齐躺在沙滩边缘迎吹海风,闲看夕阳西下。干瘪的书包被我们远远地绾在车把,斜靠于岸沿的椰树,身影当风飘摇。
湛江毕竟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城市,假日的海滩往往是休闲的集中场所,人头攒动。庆幸的是今日并非周末,大部分的行人都是老叟与学生少年。
红彤彤的夕阳圆如辕轮,伴同几缕残霞铺被海面。海潮一波尾随一波地轻抚着我的脚丫,这一刹那有着千万种神往与豪情。不由地我大喝一声,立起身来激动地挥舞起双臂。向着大海和夕阳的尽头呐喊:
“喂!大海,我一定会考上大学!喂!夕阳,我一定会考上大学!……”
声音回荡海边,似乎招来了不少目光。而我并不羞赧。
“嘻嘻……呵呵,嘻嘻,……”
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从我左侧传来。我循声一看,这女生个子不高,却倒窈窕玲珑,留着圆盘短发,扎着一束浅蓝的蝴蝶结,左手高举着白色鞋袜,右手搴起斜织着几个花格子的湖蓝裙子,踩踏着水面摇摆蹦跳地向我靠近。那股欢怡的劲儿和拙劣的舞蹈般动作险些让我发笑。
“喂!大海!你看到了吗?喂!夕阳!你看到了吗……”
这女生却停在我的跟前不远,身影正遮住夕阳,大喊。
“喂!短发女,你遮住我的视线了。”感觉受到侵犯。我颇为纳闷和气愤地说。
“嘞!”
她回头向我扮了一个讨厌的鬼脸,便迅速回身摆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停顿一会方走开。
“嗤!”我以鼻子作了回应。
“哗!少逸,美女呐!”阿国立刻站了起来指着她的背影道。
“哪算得上?”我接话:“一头短发,还扎什么蝴蝶结,那俗样,像什么年代的女生!”
“那可不对。你刚转校过来大概还不清楚,她可是咱们邻班高三(2)的汪小璇啊,追求的人多着呢,听说家里还富得很。你看,”阿国指了一下方向:“那边胖胖的是她的同班同学张花琳。她们形影不离。”
我望过去,稍远处果真有位胖墩墩的女生。拎着相机正向走过去的汪小璇示意。隐隐约约听到两声“成功了!成功了!”汪小璇便“哗”地一声尖叫,兴奋得抛开双鞋跳将起来激起一片水花,海风还知趣地撩起她半边裙子。
“什么贵族小姐!哪个漂亮的人儿不是一头修长的秀发呢?”我舒缓地说:“我觉得我们(1)班的刘若玉才是真正的校花。”
“那是一尊冷面观音,你可当心呐。”阿国不同意,拉长了声音道:“小璇才是最好的!”
他那副陶醉甚至有点肉麻的模样不禁让我大笑起来:“哈哈,罗阿国,瞧你这出息样!哈哈!”
阿国却不在意。反而手扪胸口,闭上眼睛,变本加厉地嗲声嗲气:“啊,小璇!小璇!……”
“走吧,快上自修课,该回去了。别作白日梦!”我打断了他。
二
临时转读粤西一中完全是我父母的主意。我自幼贪玩,刚愎任侠,父母又经常出差在外,极少管束。只凭着自个儿摸索的几套学习技巧和小聪明在镇上倒一直名列前茅,沾沾自得。可父母的逻辑是倘若有个更加优良的氛围,头悬梁而锥刺股,说不定未来可以考上北大、清华,甚至香港大学也有希望一举斩获,为祖上添光。于是,作出转校决定,我只能从之。湛江市区离我的乡镇老家尚有五十余里,不得已唯寄宿校舍。除了长假平时极少往返。
可惜很快便证明我的父母打错了算盘。固然这所学校的风气比乡镇优异得多,可一班血气方刚的青年朝夕相处,宏篇阔论,多少有点各逞“英雄本色”,耻为“纸上书生”的豪气。甭说周末可以弹吉他可以擂爵士鼓,也遑论可以恣意骑游可以聚众酗酒,就是堂前课后悄悄溜出几个男生跨过篱笆趴在练舞厅的窗棂,观赏一群身着迷你短裙宛若天鹅的女生们,踮着纤纤脚尖挥着掺掺玉指而翩翩起舞,亦是乐此不疲。大伙儿还常常自夸这是魏晋名士的活法,况乎距离高考还有着大半年日子呐。
我与阿国便是典型,可恨的是已经把头趴低至几乎嘴巴都沾满灰尘,仅仅是瞄起两只窟窿小眼,半探着头颅的偷窥中居然还是被舞厅内的汪小璇对视了一眼,我猛然缩回头。心里忖度着是否已然发现是我了呢?怎么这短发女也会来练舞?我狠狠地在地面跺了一脚。看来风度既失,以后也用不着伪饰了。
高三(2)班位于二号教学楼第五层右端的尽头,我就读的三(1)班与之隔壁相邻,处于楼梯拐角,因而我们的教室门口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恰巧,我与同桌罗阿国坐于第一列,位置正对门口,第三周我就特别地注意到了汪小璇每每经过时都朝我的座位小觑一眼。我有意地等待着,时常逮住时机抛给她一个鬼脸或白眼,甚至干脆色迷迷地一直盯住她的双眼进行“发难”,让她一旦朝我看时四目相对而立即变得满脸通红,是以为滋滋乐事。我想这可是一个完美的报复。
晚上自修课前,我花了三十元买了盒黄白相间的蜂蜜蛋糕,心里已盘算好计划。
踏进门,室内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在复习。我敲了敲阿国的桌子。把蛋糕摆上。神秘一笑。猛地我醮起一簇糕点“砰”一声抹在了阿国的脸上。他惊愕片刻。我顿了顿喉咙,向全班宣布:
“今天是罗阿国的生日,大家祝他生日快乐!呼啦!”
说完我便喧叫着争夺着力图把全班同学都画上一撇蛋糕,大家唯恐闪躲不及,气氛瞬息活泼起来,逐渐发展成相互追逐混战。我兴头正劲,不分男女一律顺手抹上或遥遥掷去。刚欲再度出手忽然时发现对象竟是刘若玉,我匆忙抽回,胆怯地赔了一笑。这一迟滞却被阿国迅速回敬了两抹糕点,脸颊上斗大的两撇八字。
刘若玉坐于第二列,与我间隔一排。这时她依然在埋头解算,似乎根本没事发生,是全班唯一的无动于衷者。阿国弯哈着腰捧腹大笑起来,左手指向我右手指着若玉笑得几乎语不成声地说:
“哼哈!余少逸喜欢刘若玉!余少逸喜欢刘若玉……哈!我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少逸喜欢刘若玉!”
话音未落,全班已哄然鼎沸。有鼓掌者、尖叫者、奚落者,唯刘若玉依旧头也不抬。这是我人生中头一回感觉尴尬。慌乱间我斜眄一眼,穿过涌动的人群空隙发现门外竟不知何时已站着汪小璇与张花琳二人。她搂着白麻布书包低沉着头,被花琳拽了拽衣袖才踉跄走过。我赶紧抓住了机会,指着门窗外大喊:
“喔!汪小璇在外面,她是阿国的对象!阿国亲口说的,他喜欢(2)班的汪小璇!”
我激动地叫嚷,唯恐人不知。她走过的身影透过玻璃尚斑驳可见。“嘻唰”一声,忽地全班同学仓仓惶惶都各就各位,噤若寒蝉。我一愣,原来班主任曾老师一脸严肃地出现在了门口。
虽然已是接近退休的女性,可曾老师依然如旧,从不言笑,大黑眼镜下老板着脸,严厉全校皆知。哥儿们都调侃她把学生当成了自家的孩子,痛骂起来毫不留情。果不其然,教桌被敲震得叮咚响亮,训斥:
“知道都高三了吗?眼下就剩下半年,你们还不好好把握,荒戏时光。别作梦香港回归了三两年,政策有松垮你们就能考上港大,也甭提什么北大、清华,我看啊。就是普通本科你们也得掂量掂量!整个教室就只看到刘若玉同学在学习,这副模样你们对得起父母吗?对得起吗……”
教桌越敲越响。
“整天女同学男同学的,净做害群之马。是谁先捣蛋的?是谁先捣蛋的?给我站起来!”
我埋着头。又恨又怕。自然我清楚同学们不会出卖我,但若玉却可能除外。我向后侧偷窥了一眼,发觉刘若玉微嗔着嘴,一种冷漠而暗里得意的表情。我不寒而栗。好在她终究没有吭声。
三
指缝恨宽,日子总喜欢不经意地从其间穿梭而过,转眼已是学期中。诸多协会团体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招纳新会员活动,各类面试通知贴满整个学校的宣传栏。我约上阿国商榷:
“不如一起参加一个什么音乐协会、书画协会之类的吧?怎么样?”
“那未必行,这些协会平时活动太多,我们高三的人可能很难加入。”阿国回答。
“要不就找些清闲的团体,且当是业余娱乐。”
“青年协会和广播台比较合适。青年协会只管每年上缴会费,逢年过节到社会上干点义务劳动,但我可不愿瞎掺和。广播台嘛似乎更清闲,每周二就听到他们播一些音乐什么的。”
“欺,那广播台好!到时嘛我把一些喜欢的音乐拿出播播与大家分享。独乐不如众乐,哥们一起去面试吧。”
“对音乐我可没多大兴趣。你能演奏什么D调E调,我连爵士、摇滚是什么也辨不清楚,去了多没意思!还是你自个去吧。况且招新嘛就得招新生,我都老校员了,你今年才转进来还有资格。听说下午可是全校最后一场面试呐。”
“嗯。”我点了点头。
面试安排在学生活动中心的一个小单间内,屋里停摆着几台麦克风、广播喇叭与录音机之类。这也是广播台社团的工作场所。
录取名额共有六名,我排队等待面试时约莫只有十来人,心想还是有入选希望的。可当前排的人走后我才发现面试我们的竟是汪小璇和张花琳连同另外几人。向旁人一问,我才得知小璇还是广播台的副团长,张花琳是秘书部长。正狐疑是否放弃却被小璇看到了,她笑容可掬地把我叫到另一张椅前坐下,侧着身亲自询问:
“哈。没想到你也来参加!”
“我不能来吗?短发女,这是你报仇的机会。”既已无甚希望,便索性坐下,翘起大腿回答。
“呵呵,你对我还有很大成见呢。”
她一直淡定。面试过程也只问了些该问的话,比如我的兴趣爱好、语言表达能力及特长等等。当了解到我擅长乐器时还大为肯定。
“我们广播台正需要懂音乐的人,每周二的‘午后音乐分享’节目需要推荐一些好歌来播放,让你一起主持正能发挥你的特长啊。”
过程的平静完全出乎意料。面试结束时我犹以迷惑的眼神盯着她。低声一问:
“你真的不恨我吖?嗯?”
她嫣然一笑,只是笑靥有所绯红。旁边的花琳插了嘴:
“好了,你先回去吧,如果社里讨论一致认为合格的话我们小璇会通知你的。”
翌日体育课上,我与同学们正在篮球场上竞技,对抗厮杀煞是凶狠。远远地看到小璇从过道走来,她望见了我便停在林荫下,像是等待着什么。我犹豫了一下手中的球。打算遥喊一声问问面试的结果,只是欲言又止,似难启齿。这时阿国却撒腿主动跑了过去与小璇搭起讪来,气氛还颇似融洽,时传欢笑。我听着有点不太自然。过了一会,她冲着球场喊了一声:
“余少逸,你被社团录取了。下周二下午五点半主持播音,听到了吗?”
“哦!”我回头朝她应诺了一声,继而嬉戏呼闹如常。可缺了一人球赛的气氛再也热烈不起来。
四
广播室内,花琳正忙着设备调试。我与小璇坐于台桌麦克风前,各自对线路插座之类也检查了一番。准备开播节目。
这是第一次参加播音,早早地我已准备了诸多不同的唱片带——都是多年来的精心收藏——将台桌堆得杂乱。昔时在镇上我与几位哥们曾组合业余乐队,平素里喜欢疯狂地歌唱一通,甚至还时常拉到街头巷尾露上一手,尽是嘶叫些叛逆的曲调。可不,混了几年也堪称是位老手。
“开始吧,好搭档!合作愉快!”我开了麦克风。做个请的手势,并开场白。
她回应了个表情,也打开了麦克风: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时光荏苒。又到了我们每周一期的‘午后音乐分享’节目时间,今天呐我照旧在这里为大家推荐部分经典音乐一同分享,共度一个充实而愉快的午后时分。不过这周起广播台将有另外一位主持与小璇一起来共做节目。少逸你这里也先跟大家打声招呼吧。”
“嗯,好的,大家好!我是余少逸,第一次参与节目主播很是激动,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一会将竭尽本人所能推荐上精彩乐曲,为大家奉献一场听觉盛宴!”
“不可错过哦!热心的听众朋友们必定也有所期待了。而节目之前我想且先借助电台的方便预祝我们月底举行的全校体育运动会,祝愿各位参赛健儿们取得优异的成绩!”
“哎是呀,本人也报上名参加了200米短跑项目。后周末将同场竞技,这里我也预祝比赛圆满举办!”
“好了,言归正传。今天首先给大家推荐的是毛宁演唱的《蓝蓝的夜。蓝蓝的梦》。这首歌节奏悠扬,歌名歌词均富有诗意。蓝色是美妙的,蓝蓝的天、蓝蓝的海、蓝蓝的夜、蓝蓝的梦,总让人充满幻想和愿望……”
她半眯着眼,十足的投入。我半开玩笑地插了一言:
“其实呐南方的海基本是偏绿色的,就像我们上次海滨所见。哈。你所说的是否脱离现实呢?”
“才不!我们上次看的是近海,远海嘛必定都是蓝色,梦幻般的蓝色!这是常识。”
“喂,短发女,得实事求是!上次一眼望到头我觉那海水都是又深又浊的绿色,起码我们这一带南海啊、北部湾啊都是这样。你被憧憬和幻想冲昏理智了!”
“喂,别再骂我短发女,它怎么得罪了你?像你这副瘦皮囊就好看吗?多吃几条冰淇淋也胖不了你呐!”
她嘟起嘴,似乎动了真怒。
这时楼道、广场等各个角落聚集的群体和个人早已窃窃私议,或讥诮厌烦而破骂出口,或幸灾乐祸笑得腰也抬不直。“哈哈,见鬼!这是何人主播?”“今天是来了新主播吧,刚才介绍叫啥名?”“女的是小璇,男的好像叫余什么的呢。”“嘘!……”
对面的花琳紧急做了一个暂停的示意,生怕麦克风传播出去夸大嘴型而低声地说:
“喂!喂!喂!这是广播台吖!拜托拜托二位。说话当心点!”
我们停息了几秒,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好了,接下来暂且换一首许巍的《时光》听听吧。”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换副腔调重新介绍,并麻利地按下了录音机传出乐曲的前奏。
“这是一首动人的摇滚,也是本人极喜好的歌曲。乐调总轻轻淡淡地哼出,略怀些许沧桑,却美得令人难忘令人向往!就让我们洗去疲倦。跟着它一起回味回味那些远去的时光吧。”
“在阳光温暖的春天,走在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又想起你。你是记忆中最美的春天,是我难以再回去的昨天。你像鲜花那样绽放……”
乐曲次第传出,可听了几句。煞觉无奇,平淡拖沓,了无生气。我心有不服,拧小了音量,发挥出多年的“积学”补充介绍:
“其实呐像《蓝蓝的夜,蓝蓝的梦》曲调淡而寡味,许巍的《时光》更是如此。虽然它也归类为摇滚乐,但这路子风格都不过是轻声哼唱,无关痛痒。依我看蓝调音乐、爵士乐等等更大胆狂放。鲜明强烈又结构多变,陈述情感淋漓尽致。不管它们是否被扣上了‘叛逆’与‘反骨’的罪名却最适合我们年轻人的追求和性格,这才算得上有个性的音乐……”
“我反对!并非激烈的节奏才是年轻人的音乐!轻哼的音乐有时更动人心扉,更予人共鸣!”
她摆出一副据理力争的架势,我尚未说完便被打断。
此刻花琳已怒气冲冲三步并作两步迈至台前,狠狠地向着录音机的按钮连按带拍,退出唱片扔于台桌,转而随手捡个唱片塞了进去,并将音量调到了最大播出,头也不抬便嚷起来:
“请继续争辩吧,先生小姐们!但别在电台里闹你们的别扭!”
孰料,播出的却是一首《歌唱祖国》: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我们勤劳,我们勇敢……”
台内,小璇与我满脸忝怍与不知所措。操场、楼道的同学们俱睥睨着教学楼顶的几个广播喇叭,或一片哗然或瞠目结舌。
五
电台是比较少去了,但我与小璇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当然,以我的器量台里的争吵并未久放心上,况且我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这么一来,两人在心理上均默认是一对不折不扣、却又不恨不破的冤家。因而我对她的各种奚落和戏弄便更加白热化,平时见面各自撇开头互不愿意首先开口招呼对方。
又是一次闷热的晚自修,风扇开到了极速我还是难以忍受。便索性脱光了上衣,叉着二郎腿,嘴里叼住笔头手心捧着书本,有点心不在焉的左读右瞅,活脱一个小地痞。冷不丁短发女与花琳又经过门口,我连忙站起来赤着上身向她摇舞起胳膊肚皮,粗俗无礼。她果然不敢正面瞧我,埋着头一烟溜了过去。“哈啊哈。哈啊哈!”我抡着双拳笑将起来,俨然大获全胜的傲慢气派。殊不巧的是,曾老师天生就像一枚毒针、一粒克星。这次偏偏又及时地出现在门口。给她逮了个正着。
办公室关闭着门,曾老师的嘴是秋收时的鸣虫、是六月半的霪雨。难有歇时。我的脑袋被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吆喝指责。衣服早已不整,垂头沮丧,除了诚恳认错我还得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否则别说今天的晚餐就是夜宵也可能吃不成。
阿国在室外徘徊,屡屡朝着窗口张望。患难足见真情。但尽管为我着急也别无方法,结局还是等待曾老师累坏了嘴巴方得鸣金收兵。
六
200米短跑是一个同时考验耐力与速度的棘手项目,报名单上一直无人问津,直到最后一天期限我才被全班公然推举出来——原因是我总能急人所难。
体育固非我的强项,但既然作为代表参加便丢不得班级的脸和辜负信任。
开幕式结束后,比赛即将进行。我换装了短袖套衣。运动场上压腿练习。却不知前两日的模拟训练是否有所过度,右脚踝骨部位时觉疼痛,但这时已打不得退堂鼓了。我蹲下身以双手揉搓着缓解不舒,间隙抬头浏览周围,偌大的运动场已然像个闹市。选手们各忙着活动筋骨,跃跃欲试。旁观的男男女女把各个赛场围得水泄不通,到处充斥着各型各色拉拉队的呐喊助威,五色彩旗花枝招展。我心里咕噜着短发女会不会观看我的比赛呢?可现场过于杂乱,重新巡视一通还是无所发现。
“叽!叽!叽!”裁判吹了哨子,参赛者纷纷站上跑道。阿国与几位同学疯狂地为我喊着加油,而望着200米的终点似乎比平时遥远许多。
“各就位……预备……砰!”枪响一声,选手们箭一般地脱弦而出。
可惜我起步稍微迟疑,被他人占了先机。持续十余米。我拼尽全力开始加速。可步伐刚一加大却脚踝一软我支撑不住倒往右面撞向了旁边的选手,两声巨喊中一同纠缠成团摔滚了好几圈。现场霎时傻了眼。
犹如被一颗大铁钉从脚踝穿骨而人,我抱紧小腿咬着牙关呻吟不止。适才地面的翻滚也搽伤了几块皮肉。隔道的选手却也好不了多少,血流如注,嚷嚷着接连怨骂。
诸位同学迅速围了上来,百般关怀询问。阿国扶着我试着站立,可右脚一旦触地便痛楚难当。这时汪小璇却急匆匆地搂着书包从人缝里钻了出来,蹇蹙着眉头,言语急切:
“怎么样了?疼不疼?骨部伤到了吗?”
我不屑理会,左脚支撑着重心只管尝试能否小跳几步。她又追问:
“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吗?”
“不干你事!”我冷冷回了一句。
众目睽睽下,她一脸尴尬。委屈地收起了表情不再言语。医务员带着助手扛着小抬床、背着印着大红十字的药箱小跑过来,询问我俩伤情后转对我说:
“脚骨可能有损伤,得去医院检查看看。现在你先被抬着到医务室找王医生止血包扎。我带的绷带不足,还得包扎这位同学。他血流得厉害。”
我拒绝了抬床,只需阿国搀扶着跛行到医务室。
“哎呀!绷带恰巧用完,最后一捆刚被黄医生带了去。这位同学能否帮忙到对街药店买一捆急用?我给他先消毒止血。”王医生说。
“好,马上回来!”阿国闪身奔出,在门口差点撞到了人。是小璇尾随进来了。他们互行示意,打了个照面。
短发女蹲下身靠着我,看看伤口抬起头轻声问道:
“要紧吗?告诉我怎么样了?”
模样倒像真心关切,但我颇惮哆嗦,拍着坐凳吼了起来:
“装什么好心?上次被老师批评我连晚饭都吃不得还没找你算账!看我出丑你就尽管开心吧!出去出去出去!别在这里妨碍医生。”
她直起了身子立于旁默不作声,眼眸却噙着点透亮的泪珠。气氛殊是僵硬,风扇的声音特别聒耳。她站在原地许久不动,我愈加生气了,直瞪她一眼,指着门极不耐烦地再度催促:
“喂,还不走!出去出去!”
“哦。”
似乎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了詈辱,又淡又呆地应了一字,随后缓缓地拉开链条,从书包内掏出了一本颇为厚重的书籍放在我身旁的椅子上,步到门口才转过身来留下最后一句话:
“那我走了。这是一本复习资料,表姐从深圳特地为我买的。现在我已用不着,就转送给你了。”
逆光下她的长影从门口一直绵延到我的脚底下。
真应该担忧她的丢人现眼。我顺手一拨便把书本打翻于地,口气变得不冷不热:
“谁要你送东西。短发女。”
语讫调回了头对着墙壁,目送她也别想得到。
通过眼睛的余光我发现她退回身来捡起书本轻轻地再度放回椅子,深切地俯瞰了一眼方转身离去。
待她脚步已远,我侧头一瞟封面题着《剑指名校系列?高考综合点拨》。这是一本广受老师们推崇的复习备考书籍,资料翔实,唯其出版量少。大城市的书店方行销售。
七
摩擦流血仅是皮肉之伤,稍事消毒和包扎几天内便无大碍,可骨骼的损伤却麻烦不少。经医院检查这次体育事故造成了踝骨脱臼和严重压伤,接下的一段日子我只有躺在病床度过。
医院离学校不远,常有同学往来看望。住院我并没有告诉父母,医疗的费用学校出了一大半,况且床榻上也不耽误看书,便仅说受了点轻伤。
半个月后,我已不须再撑拐杖,周日这天即准备出院。中午时分阿国稀罕地带了一束鲜花又来探望,我大为惊奇:
“哈,好家伙,每次都是水果,婆婆妈妈的这次却怎么竟送花来?咋回事?”
“说了你别责怪。这花本来可不是想送你的,如今没人要了只好给你罢。”
“是嘛?什么风吹的让你买起这玩意?哟,还是玫瑰呢!”
“上星期我特地从张花琳那里打探到小璇的住址,昨天便买了这花本想到她家门口给个惊喜——大家都这么制作浪漫嘛。可是……唉!”
“哦,结果呢?”
“昨天骑车出去,足足等了整个下午也不见着人影,门口一直锁着,晚上回来我问了张花琳才知道前两天她全家已经移居去了香港。原来她家就住在海滨路,别墅洋房,大院落大门口,气派得很呐!”
“哦!”
“唉!别提了。平时为她说了多少笑话,临走时她却连声道别都没有。”
语气间透着点伤感。停顿片刻,阿国的情绪很快已变得轻松:
“其实呐平时也看得出她的心思,不过就想着与她即使作个朋友也行。这样的贵族小姐能如此平易近人,可难得啊!想必将来她会留在香港念大学了。”
“哦。”
“诶,还有我问过花琳,她临走时别的不说,就只询问起你的伤势。看来她对你还蛮不错啊。”
“哦。”我本能一般依旧平静地点点头,而忽然意识到最后一句转瞬紧张起来,赶紧补充解释:
“不可能,不可能。那短发女怎么可能?别误会!”
出院后渐趋期末,每周忙碌着应付各个科目的测试,空闲的时间日益减少了。而经过一段努力全班的成绩有所提高,尤其是我,连曾老师似乎也逐渐转变了对我的态度,这实在是不小的鼓励。
寒假前我与阿国又去了一趟海滨。冬日海风凝寒,游人萧索,阿国每催促着离开,可熟悉的景物还是有点令我流连。
八
只须理过两次头发的时间岁序已是次年五月的中旬。人生易忘,小璇的脸蛋随着光阴倏忽已经记忆不清了,朦朦胧胧里只依稀留得那头圆盘短发的轮廓。
六月便是高考之日。眼下大家乖了不少,资料堆中备尝酸甜。
“叮叮叮。”上课铃声刚响,我背着书包走进教室。曾老师已在讲台等候多时。
今天是填写高考志愿的日子,每人桌面都摆着一份志愿填写表格。曾老师语重心长,一再强调:
“下个月举行高考,按教育部的规定高考前必须先填好择校志愿。除了台湾,内地及港澳的大学均可选报,但第一志愿一旦错过被录取的希望将极为渺茫。以我们班级目前的测试情况来看前几名的同学或许考取北大、清华有丁点机会,但香港的大学录取分数往往比大陆还高,大家必须一再掂量,慎之又慎,否则贻误终身。今年是新世纪的起点,未来命运全系在这一张纸上,大家千万千万不可马虎造次。如果还不确定最好别用钢笔填写,先回家跟家长商议商议下周一再上交……”
一直以来我还没打定主意,不少同学已经“沙沙”地果断下笔了。刘若玉也握着钢笔胸有成竹在填写。我伸长脖子打算窥探一眼,却遭到她横目相对,用左手将表格掩遮得严严实实。我转回了头却看到花琳正经过门口,她停了一会朝我怨恨似的斜瞪一眼走开了。
我无法下笔。周末便从市区乘车返回了家乡,打算与父母作个长时间的商议再做决定,可他们仍旧出差于外。整个小镇显得有些冷清。
晚上十一点,我疲惫地向后仰靠于椅子上小憩,静静对着书本旁薄薄的志愿表。台灯下业已连续复习三四个钟头,书本与试卷散漫地摆满了桌面。
我顺手打开桌角的收音机,想听听音乐放松放松神经。接连调了几个频道都是广告、新闻之类。我切换成短波频率。传出的是一位女主播的声音:
“众所周知摇滚素以大胆与泼辣着称,其实部分摇滚乐轻松素淡,比如我们熟悉的音乐人罗大佑、许巍等等,其作品常常能给我们带来不同的美感,唤起我们不同的回忆和想象。”
我停下了拧动,打算听一听。
“下面呐我将选取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播出,希望听众朋友们与我们湛江电台共同度过一个愉快而难忘的夜晚。第一首呢我们先来听听许巍的作品《时光》……”
从资料堆里我漫不经心地抽出了本复习资料了翻了翻,却是小璇留与我的《剑指名校系列?高考综合点拨》。这是我第一次阅读此书,自她送我以来一直封存不动——矜持、倔强是我一贯的脾气。翻动中忽觉有硬物夹在内页,取出一看原是一张相片。画面正是我与小璇海边相遇时她遮住夕阳的那一幕,身后探露着我的头颅。记忆中业已模糊的形象逐渐又清晰了起来。她个子不高,却窈窕玲珑,穿着湖蓝的短裙,圆盘短发上扎着浅蓝的蝴蝶结。我略把玩,再转到背面一阅,乃写着一段黑色字样:
“你记得吗?这是海边初见时花琳帮我们拍下的合照。璇。”
字迹不甚清秀。但工工稳稳。顿时。我恍然明白当初她故意挡住我是为了让远处的花琳能够进行拍摄。
恰时,《时光》的曲子缓缓地喇叭间流了出来:
“在阳光温暖的春天,走在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又想起你。你是记忆中最美的春天,是我难以再回去的昨天。你像鲜花那样绽放,让我心动。We say,We say。We say,We say。
在阳光温暖的春天,走在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又想起你。也许就在这一瞬间,你的笑容依然如晚霞般,在川流不息的时光中,神采飞扬。Wesay,We say……”
这次,我耐心地听了下去。轻轻哼出而略带伤感的摇滚音色与旋律,犹如一张被遗忘的云烟所编织的网笼罩住我的左右。一曲结束似乎只消一盏掰下几缕花瓣的功夫,但余韵却盘旋未去。那一刹那似乎完全理解了此歌的美。
气氛不能说沉重,没有惆怅,没有叹息。我微微蠕动着嘴角,隐约含笑,而逐渐便陷入了半沉思。俄顷淡淡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其实短发也挺好看呢。”
台灯的清晖打在我的下半身。除了歌声,一切平静。
我摆了摆台灯的方向直对着志愿表,良久,拿起钢笔准备填写。可笔头刚刚接触纸面便又迟疑起来,转而长舒了一口气,放下钢笔抓起一根末梢带着橡皮的2B铅笔一笔一划地在第一志愿栏上写上了“香港大学”四个楷书。
搁下笔心中并未释然,我举起窗旁的电话再度拨通了父母的号码,他们决定明天一早即赶回商量。电话里仅表示尊重我的选择。但须衡量衡量实力。考上国家第一批院校于我或许并无问题,但报考前几名的重点大学则还是有所奢望。
仲夏的风已然吝啬得不愿多行施舍,下个月抑或更加燥闷。望着窗外重重夜幕,唯有桂月作为大地的知己,流泉般倾泻而下的银光不知谁能觉得它可以送来几丝凉意?薄雾粼粼,恍恍惚惚间,我仿佛又听见晚风下我挥舞着双臂,高声呐喊:
“喂!大海,我一定会考上大学!喂!夕阳,我一定会考上大学!……”
而她高举着鞋袜舞蹈般地蹦跳于我的面前,也高声呐喊:
“喂!大海!你看到了吗?喂!夕阳!你看到了吗……”
那一瞬整个海滨只剩下两道被夕阳拉得修长修长的身影和一段不曾散去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