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败战逃离
在那硝烟弥漫中有三个满脸脏黑的娃娃兵,见自己的部队战败了,几百人就剩下二十多个人了,有的剖腹,有的举手待擒。他们三人只顾逃跑,其中一个在死人堆里捡了一把手枪揣在身上。
这三个娃娃兵被征入伍,最大的差两月才十七岁,两个小弟叫他田大哥;其次的桥十六岁,大的称他桥二弟,小的叫他桥二哥;最小的山,田和桥都叫他三小弟。他们从小生活在一起,以哥弟相称。他们上小学就有军训课,他们脑子里灌输的是战斗精神。战争贩子给他们穿上了军服,他们一同远渡重洋,上了侵略船,成了侵略兵。
在这三个娃娃兵的心里和他同船的军人一样,都带着梦想和奇问,那千万里远处是个什么景象?走过这大海洋,上岸到异国他乡会有一些什么新鲜的美好事物出现呢?占领异国他乡会受到欢迎吗?
迎接他们的是无情的战争,这不像以前的作战演习,用枪真射击了,用刀真砍杀了。流血、伤残、死人,炸毁房屋、桥梁、道路……那你死我活的战斗场面,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太可怕了,活在这个场面的人继续战斗下去也不知何时去见阎王。
他们的部队强占他国领土,被侵略国领土上的军民团结起来,消灭来侵略的敌人。三个娃娃兵混在魔鬼堆里,就这样参与了杀人、放火、抢劫、奸淫妇女,三个娃娃呀!就是这样变成了魔鬼。
侵略者失败的这一场战斗是一场拉锯战,持续了几天几夜,阵地高点上战旗帜几变旗色。反侵略的战士又冲上敌阵来,三兄弟的阵地上官兵死的死,伤的伤,几百人就剩下二十多人了,弹药也没有了。
小弟弟被一个大个子兵冲在面前缴了枪,小弟弟人小力气不足,但身子动作快如风,他一闪身抱住了大个子兵,他把大个子兵的脸上肉用牙咬掉一块。大个子兵忍着痛,和他扭打起来,大个子兵把他按倒在地上,顺手抓起旁边称砣大的石头,他就要砸烂他的头。突然大个子兵他看见他按住的是个奶气还在嘴边的娃娃,他心软了,就在这十多秒间,小弟弟用力折腾,他们俩在野地坡上翻滚起来。一阵乱滚,小弟弟和大个子兵被滚散开了。小弟弟滚到草丛里惊魂未定,刚爬起来还没有站稳,只见两个一身破烂满脸乌黑的人又跑来,小弟弟急了,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了。
他,等死的他并没有死,那两个慌忙跑来的是他自幼喊的大哥和二哥。大哥二哥用手把小弟弟拉起一同跑起来。
三个娃娃兵会同逃离。三个娃娃兵幸运,没有战死,没有伤残,跑得快也没有成俘虏。
逃,逃,三个娃娃兵觉得越逃得远越安全。
(二)逃亡途中的辛酸
他们逃亡中脱掉了军服,甩掉了那长步枪,穿上了异国老百姓的衣服。他们饿了,要食物才能生存,向老百姓乞讨不懂语言,交流中又怕暴露身份。他们就悄悄到地里掏红苕或林里摘野果吃,天黑了三人身挨身,住岩洞,藏于谷草堆下。做了魔鬼的他们害怕被老百姓发现,遭到报复,总想求生,总想早日回到家乡,回到父母身边。
这天他们逃到一荒山沟里,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肚里饥饿没有食物充饥太难受。他们又想用短刀掏红苕吃,可是这里没有地块,山林里不见农民耕作。突然老二发现了果子,他惊喜地告诉哥弟,他用手指着那树上掉着的千百个果子。三人带着希望都走向那棵大树,去爬那棵树采摘果子。在树上他们都摘到了那果子。“啊!是梨子啊!”三人万分高兴摘到一个“梨子”都往自已嘴里塞。突然他们“哇!”地一声吐了起来,“这是什么梨子啊?一个怪味道,不能吃!”三人异口同声说着。
他们身在异国,不知这果子是油桐果,油桐果人不能食用。他们扔掉了这怪味“梨子”,下了树。他们在河沟里用手捧水在嘴里漱洗,又吐了很久,可是留在嘴里的怪味仍在嘴里难受。
他们坐在河沟边,又发现了食物,他们看见河沟边那生长的绿色大叶子,跟莲藕叶近似,也许是莲藕吧?他们拔了几棵,看见的是根须多的圆个苕儿,这不是莲藕啊,是一种苕儿,他们估计这苕儿也会像红苕那么好吃,于是把这泥水里的苕儿用水洗干净,又往嘴里塞。大哥咬在前面大声说:“哎哟,这东西不能吃,麻得嘴难受,快甩掉。”
三人不知他们手中的苕儿是野山芋,这野山芋就是用火煮熟了人吃仍会麻口,人畜都不能食用。
饥饿的三人围在一起哭起来,“梨子、苕儿都变味了,干了坏事的我们受到处罚了,我们都要饿死了。”
他们醒了:人,要做好人,不做坏人,善恶终有报应。
他们想回家,他们想见到他们的父母;他们知道他们的家距此万里,他们估计他们回不去了,何况侵略异国的战争还在进行。
他们还是起身走起来,他们这样来鼓励自己﹕每走一步离家乡近一步。
走啊!走啊!饥饿的他们走不动了,他们三人又在那山梁上坐的坐,躺的躺。他们总是说肚子太饿了,想食物充饥。毛草根拔起来搓干净丢进嘴里嚼,吞咽,一会儿呕吐不止。大哥摇着头说﹕“两个弟弟,大哥实在走不动了,回不了家乡了。客死于此,做飘流鬼了。上战场也是死,力量薄弱的我们去偷抢也是死,任饥饿继续下去还是死,迟死早死都是死。嗯,早死早快乐。”他说到这里还向战争贩子发誓,还有效忠的语言。
大哥说完就要拿留下的短刺刀刺进腹里,两个弟弟见了,把大哥手上的刀抢了。老二哭了会儿说:“看那下面有个院子,待我去搞些食物来我们三人吃饱。”
老二叫小弟弟看好想绝命的大哥,他一人走向那个小院子。他鬼鬼祟祟进了院子,只见一个老太婆在洗菜做饭,他闪进去把那火坑上吊着的铁罐打开,里面是白米饭,他高兴极了,提着铁罐就跑出屋子。老太婆发觉了大喊:“快去追呀!有盗贼!有盗贼偷东西啊!……”
老太婆的喊声惊动了屋旁在挖地的老伴和儿子,父子提着锄头就追。这老二饿了多天,身子是软的,跑不快。眼看父子快追上了,老二急了,不知用什么护身。他想起自己身上有把短手枪,还有一粒子弹。他摸出枪,朝快近身的那个小伙子开了一枪。“砰!”一声响,小伙子倒地了,胸口上鲜血直流。他认为小伙子死了,那老头吓住了,就不会来追他了。可是老头不停步,并大声吼﹕“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老子今天跟你龟儿子拼命了。”
老二也慌了,他也跑不动了,他握着的那短手枪没有了子弹,没子弹的枪就像小石块了。老二丢了那铁罐,总想跑掉。老人追上去了,满腔怒火舞起锄头敲打在他那骨肉头上,他倒在地上脚手抖动了几下没命了。
两条年轻的生命就在这一会儿灭亡了。铁罐乱滚,白米饭抛撒了很远。
老头和老太婆抱起血泊中断气的儿子哭起来,伤惨的声音在山里回荡。那个放枪杀人的刽子手,那个来自万里远的强盗小崽儿,那个魔鬼小崽子,那个短命小龟儿也惨死了,谁哭他呢?他的父母知道他惨死了吗?
山梁上的老大和小弟在哭,他们在上面看到了这一切,哥弟来不及救老二,这场面他们心里难受,都说老二该去乞讨,不该偷盗,不该开枪打死人,老二的死是报应。他们悔自己上当了,万里远来的客人成了无恶不作的魔鬼。田老大和山小弟抱在一起哭。哭了很久,老大松开手对小弟说﹕“山――小弟,山――小弟,大哥实在走不动了,回不了家乡了。我先走了,迟死早死都是死。”
小弟弟听了,知道大哥要剖腹而死了,他又抢了大哥手上的短刀,他哥弟又抱头痛哭。
很久,二人抹着泪站了起来,又往前走。走啊,走,饿了二人又只有用那短刀撬土偷吃红苕,到树上偷摘果子充饥。走了几天,不知走了多远,大哥倒地了,他对小弟说﹕“你……你要活下去,要……要做善事别作恶,能遇好心人……就……就给他当儿子……”
大哥他已经把刀插进了肚里,他就要断气了,他这时嘴上还有效忠战争贩子的誓言。小弟弟扑在大哥身上哭了好久,大哥的眼睛闭上了,尸体冰凉了。
小弟弟也想死,也想像大哥这样上了战争贩子的当,还向战争贩子立誓言。当他用刀要剖腹时,他正喊着战争贩子,他醒悟了,是战争贩子唆使才来到万里异国杀人、放火、偷抢、奸淫,从人变成魔鬼。他恨死了战争贩子,他不向他发誓言了,他咒骂战争贩子,他想起大哥临死前的话―
你……你要活下去,要……要做善事别作恶,能遇好心人……就……就给他当儿子……
他要活下去,他把刀拿开了。他站了起来,他就要走了,就要别大哥了。他倒在大哥身上又哭起来,哭了好久好久。
太阳快要靠山了,天又要黑了。今晚就剩小弟弟一人了,睡觉的岩洞在哪里呀?他别大哥了,一步一回头地别了大哥了。万里的家乡他独身一人往回逃,孤独的他能回归到父母身边吗?
(三)缘份
远处,一个老人背着柴,一手提着山药,又一手牵着牛在黄昏途中慢慢地往家里走。一个娃娃壮大胆子走向老人,来到老人面前,跪下。老人放下柴,问他:“崽呀,你有什么伤心事?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里?”
老人一边问一边把他扶起来,他泪如雨下,用手指向嘴巴,因为他是外国人,他不懂这里的语言,他只有装哑巴。他给老人背柴,老人看着这么勤快的崽娃,就把他领回了家。刚进这低矮茅屋,老人看见他饿了,就用碗盛饭他吃,他狼吞虎咽吃饱了。吃饱了他不愿歇着,帮老人用斧劈柴。他到这个国家近两年略知点语言,喊母亲叫娘,喊父亲叫爹。
老人和六十多岁的老伴在这山里相依为命。他有个近三十岁的儿子,前三年被抓丁,一去不复返,家信没一封。这对老夫妻想儿子就想疯了。老大娘听说老伴带回了个孩子,连忙从床上起来,大声说﹕“儿呀!你回来了啊?娘想死你了啊!”说完就拉着这孩子哭起来。这崽娃他也哭,他什么话说不来听不懂,只会喊爹娘。“爹!爹!娘!娘!……”
这一喊,喊得这对老夫妻泪流不止。
崽娃他睡着了,松油块点火照明,火光下的崽娃睡得那么香,鼻声阵阵。他时而翻身,还伴有梦语:大哥……二哥……爹……娘……
老头子给他打扇驱蚊,老太婆给他洗脏衣服,二老看着可怜的孩子,心痛啊!就像是自己别了多年的儿子,一晚候在娃娃身旁难眠。
天亮了,娃娃起来了,他喊着爹,他喊着娘,他不离开了。爹劈柴他抢着斧子劈,爹挑水他抢木桶去挑水……娃娃就这样成了老夫妻的儿子,爹娘又给他取名字,随爹姓姚,名和平。父子同上山捡柴,同上山采药,同上山放牛,同在风雨里耕田种地。
姚和平和“爹娘”一起生活,不久也学会了简单的语言,但其他陌生人来,他仍装哑巴。他告诉“爹娘”,哄说多年前他家发大水,父母淹死了,他是出来逃难的,他不暴露他是外国人,是那魔鬼堆里的魔鬼。
姚和平孝敬二老,二老就把它当成亲儿子。他就成了这里的山民,成了这里耕田种地的农民。老人是祖传下来的草药医生,又把这医术传给他。他很聪明,医术后来超过了老爹。
(四)又一个逃兵相聚
姚和平生活在这家里,一恍就是五年多了。
那一天正在吃午饭的一家三人,突然大麻狗狂叫起来,姚和平和爹放下碗出门一看,是一个穿得破烂,瘦得皮包骨走路一步一拐的中年男子进了院坝,那人大声喊:“爹,娘,儿回来了!”
老头子惊了,“啊”地一声叫起来,“你是和善?我的崽呀,八年多了啊!”
父子抱头痛哭,娘儿抱头痛哭。姚和平呆呆地望着,他也想起他的父母,他想这一生再也没有这样团聚的时刻了,他也哭了起来。
父母看着别了八年多的儿子,用手摸着儿子脸上的疤问:“和善啊!你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儿答:“战场上被一个娃娃兵咬伤后留下的疤。”
“和善啊!你走路为什么偏偏拐拐?”
儿答:“我和娃娃兵抱住扭打,我按住娃娃兵抓起石头想砸烂他的头,看见是个小娃娃心软了下来,我心不软也不会滚一遍坡,我的腿也不会折断。我腿折断了,残疾了。”
“和善啊!怎么八年多才回来呀?”
儿子答说:“军民一同打败了侵略强盗,又是新的战争,本国人又打本国人。不愿打这样的内战,就在这样的战败战场上当了逃兵回家。”
……
姚和平听到这一切,他看着面前的大哥,他双目不转动,他想向大哥讲话,有好多话要讲啊,他闭住了嘴,他暗暗警告自己:不能讲,不能讲啊。
和平的伤疤大哥,断腿大哥,他们是同吃同住的一对哥弟了。弟弟的那心里话不得讲起,只有闷在心里,弟弟暗暗地向心善的大哥道歉,发誓要养伤残大哥一生。
姚和平学会了行医,治病薄利,对贫困人不取分文。方圆几十里都叫他慈善医生。他从一个好人被唆使变成了坏人,又从坏人变成了好人。有多少个夜晚他做梦,梦见一起当兵的大哥从好人被唆使变成了魔鬼,就是宁愿死了也不愿把自己变成人;梦见二哥被人唆使从人变成了魔鬼就永远做了魔鬼;他从人变成魔鬼,又从魔鬼变成了一个好人,一个善良人。他不知道很多年都没有生育他的父母了,因为他的家园也被炸了,他的父母也惨死了。他不知道他的父母也惨死了,常常总是向着家乡默默呼唤父母;他在异国又有了父母,这父母就是少生少怀上他的父母,没有血缘关系,但这样有缘份,有情义,他认为是他的亲父母,他是他们的亲儿子。
缘份聚会的父母相继西去了,他和大哥包白帕,穿白衣,持花圈送父母上山。姚和平常在父母坟前默默跪拜,泪如雨下。
人生下来并不坏,都是以后的变化。好人可以变成坏人,坏人也可以改变成好人。他娶了妻子,有了孩子,有了一个幸福家庭。姚和善大哥一生光棍,没有谁管他这个伤残逃兵,动乱日子里说不清历史,还被挂牌批斗了几次。年老全靠弟弟和平供养,他俩比亲兄弟还亲。
这天年老的大哥生病快要离世了,大哥在床上拉着弟弟的手说:“弟弟呀!你养大哥几十年,大哥二世变牛马来报答你,我死了两眼紧闭。”
弟弟说:“大哥,我是罪人啊!我就是战场上把你咬伤的那个娃娃兵。”
大哥惊了,老花眼盯着弟弟好久才说:“啊!你……你……你就是那个娃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