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苏小妹从寄宿学校回来,背包一丢,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盒冰激凌,往沙发上一躺,美滋滋地吃起来。我拍一下她的头:“起来好好坐着,陈二妹看见又会骂你坐没坐相。”话音刚落,陈二妹从里屋出来了,看看苏小妹手中的冰激凌,走上前来一伸手:“我吃一口。”苏小妹手一缩:“冰箱里有,自己拿。”陈二妹固执地伸着手:“我就吃你手上的。”一个非要,一个偏不给,两个人开始争夺,像小娃娃过家家,谁也不让谁。争到最后两人一起看着我,同时叫:“李三妹,你看你的妈!”“李三妹,你看你的女儿!”
陈二妹是我母亲,现年64岁;苏小妹是我女儿,今年16岁;而李三妹便是我。陈二妹、李三妹、苏小妹是我父亲对我们的称呼,父亲3年前去世,我两年前离了婚,于是我们3个女人组成了一个家。本以为这样的家庭应该温馨有加,可这3个女人,一个正值青春期,一个进入了老年期,还有一个处在更年期边缘,都是一触即发的火药桶。为了让这个家安宁一点儿,我只得委屈自己,但像今天这样的情形却仍然一再出现,一老一小为一点儿小事各不相让,然后将矛头一齐指向我。我只好劝苏小妹:“给姥姥吃一口嘛,只一口,不要小气。”苏小妹护着盒子:“她吃了一口又一口,没完没了。”我转过来劝陈二妹:“苏小妹没吃相,弄得满盒子口水,你再挑一盒。”我重拿一盒,塞在陈二妹手里,陈二妹只吃了两口便说这盒根本没苏小妹的那盒好吃。可这是同样的牌子同样的生产日期呀。陈二妹横我一眼:“你总是向着她。”说罢,她便进了里屋。我恨恨地看着苏小妹,她懒懒地起身道:“好,好,我这就去跟她一起吃。”里屋开始还安静着,不一会儿就传来两人的争吵声:“你那一口好大,我这一口太小了。”“明明你吃了两口,我才吃一口……”
人家都说隔代亲,可这句话在我们家似乎行不通。自从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陈二妹与苏小妹之间的斗嘴就没消停过。苏小妹买了一件新衣服,陈二妹就会对着她说三道四,说这不好那不好,苏小妹就会叫:“你那么有审美眼光,你买一件合你身的衣服让我看看。”陈二妹便不吭声了,苏小妹乘胜追击,说她只知道说别人,自己同样没审美眼光。陈二妹不言语地进了卧室,我知道她是心疼钱,便私下责怪苏小妹多事。苏小妹似乎没听到我的指责,翻着手上的时尚杂志说:“前天和陈二妹逛商场,我看她围着一件绣花衬衫转了好久,跟这书上的一模一样,可她就是下不了狠心掏钱……”我一听,拉着苏小妹去商场,买下那件衣裳。陈二妹一开始坚决不要,我说人家不退货的,她嘟囔半天,好歹还是穿上了。苏小妹过来上下打量她,一翘大拇指:“漂亮!有气质!”陈二妹嘿嘿一笑,挺得意地穿着新衣裳下楼跳扇子舞去了。
我觉得我不是养了一个妈一个女儿,而是养了两个女儿。
从上个月开始,我们家的电话突然来得密集起来。每次电话铃一响,陈二妹和苏小妹总会抢在我之前接听电话。几次偷偷听她们接电话,我觉得内容有些蹊跷。苏小妹总会说:“不,我是她女儿……”陈二妹总说:“不,我是她妈妈……”也就是说这些电话都是打给我的,可为什么却不让我接?我不想被裹在谜团里,陈二妹和苏小妹也不想遮掩了。那天晚上,她们像法官一样并排坐到我面前,严肃地说:“我们替你打了征婚广告,前来应征的人真是不少,我们先替你挑选了一下。现在,有下列人选供你选择……”说罢她俩抖开一张纸,上面有6个人名,人名后面是简单的介绍:年龄、职业、收入、住房、爱好。我看着这张纸心里又气又恼,这一次她俩步调倒是出奇地一致,可把我像货品一样推到别人面前,任由人“货比三家”,太伤我的自尊了。我把那张纸一甩:“谁说我要再婚了,我现在觉得挺好的。”她俩对视一眼,带些悲悯的样子看着我:“一个没满40岁的女人和一个老女人、一个小女人天天在一起,有什么好的?你不能因为一次失败的婚姻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你还年轻,你要享受生活,要对得起自己!这几个男的绝对是想真心过日子的人……”我“哼”一声:“你们又没有真正接触过,怎么知道他们是真心想过日子的人?”她俩立刻跳了起来,每人一边抓着我一只手:“这就是你的工作了,接触接触再说嘛。”
在陈二妹和苏小妹的强力攻势下,我不得不开始了相亲的旅程。两个星期内,我和6位候选人分别见了面,经过淘汰与被淘汰,最后剩下两位。和这两位男士再见面时,陈二妹与苏小妹提前到达见面地点,选取了最佳位置见证我们的约会。回来后,陈二妹主张淘汰一号男士,理由是他太会点菜,看那样子是在外面吃顺了嘴,这样的男人一般不会过居家小日子,这对主妇的厨艺是个大挑战,而我——李三妹,这方面恰恰是个弱智。苏小妹却主张淘汰二号男士,因为他和我说话时眼神飘来荡去,有一次还盯着女侍应生的背影达10秒之久……
她俩在那里争来争去,我一声不吭。我早已拿定了主意:这两个人都嫁不得。理由很简单,他们都不能接受我同时带着陈二妹与苏小妹出嫁,他们不可能娶一个女人再接手两个“包袱”。可她们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啊。没有她们,再美好的婚姻于我又有何幸福可言?
这次为我相亲,受到打击的是陈二妹与苏小妹。她俩咬牙切齿一番后,企图说服我在两位男士中选一位,她俩可以暂时住在现在的房子里。苏小妹说白天可以请人照顾陈二妹,晚上她亲自照顾。我断然拒绝。于是,她俩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选秀”风波,力图找到这样一个男人:他配得上我所谓的才貌,又傻得可以接受我的两个“包袱”。
事情刚开了个头,陈二妹却出事了。
那天她在卫生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左小腿骨折。我和苏小妹急忙将她送进了医院,我请了假全天陪护,苏小妹则每天放学骑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到医院帮忙照顾。都这样子了,两人还忘不了斗嘴。苏小妹说:“陈二妹,你摔那一跤姿势很优美哟,我仿佛看到了你当年在舞台上跳白毛女的英姿。”陈二妹冷笑一声:“那是当然,量你苏小妹再练10年也练不出我的味道……”同一病房的病友听着我们二妹、三妹地相互叫着,诧异地问:“你们三个到底是啥关系呀?”陈二妹指指我:“这是我女儿。”又指指苏小妹说:“那是她女儿。”病友说:“是祖孙三代嘛,咋叫成了姐妹?”我们三人大笑,陈二妹说:“我们是多年母女成姐妹,多年祖孙也成姐妹了。”
陈二妹睡着了,我和苏小妹守在床脚说话。我说:“以后对姥姥好些,人老了有些小孩子脾气,你多让着她。”苏小妹撇嘴:“你以为我真是非要跟她争吃争穿?姥爷在世时就喜欢跟姥姥争吃的,你说他们越长越小,每次买东西都多买一份。可姥姥却私下里跟我说,我看你妈真是可怜,她根本不知道夫妻过日子就是要像小娃娃过家家才有意思。姥爷病重后我去看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妹,我走了你姥姥可怜了,再也没人和她争东西吃了。姥爷还真说对了,有一次我放学回来,看到姥姥一个人在阳台上剥瓜子,剥了白生生的一大盘,我问姥姥为什么光剥不吃,姥姥说,以前我剥一颗你姥爷就来抢一颗,现在没人跟我抢了,吃起来也没啥滋味了……姥爷还说,记得提醒你妈给姥姥多买几件新衣服,她喜欢打扮呢!”说到这里,苏小妹的眼圈红了,好半天又哼一声,“你还以为姥姥真的是老糊涂什么也不懂?她对我说,我真后悔你妈小时候把她教得太乖,什么都忍得什么都让得,如果当初她争强好胜多为自己想想,她和你爸离婚不会离得那么痛快,现在她一个人支撑这个家,累得让我心疼。可事已至此,只有我们多疼你才行。姥姥还教育我一定要自立自强,说只有这样,她才会放心地把你交给我,她离开这个世界时也闭得上眼……”
我笑了起来:“你姥姥倒成了运筹帷幄的大将军了,把我交给你,你靠得住吗?”
苏小妹搂住我的脖子:“三妹,你放心,我会爱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谁叫你是我妈,又谁叫你妈把你托付给我呢?”
我紧紧搂住她的腰,看看床上那个白发散乱正静静酣睡的人,想说什么,却哽咽了。
记得陈二妹曾对我说:世上最爱我的是我妈妈,我最爱的是我女儿,以后,你也一样。
现在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幸福: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一直爱着我,而我最爱的人,也同样深深地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