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半生是在旧社会度过的。
他二十挂零时与他的胞弟以及一群年纪相近的同族叔侄、兄弟共十余人一道离开了家乡——一个位于太行山区的小村庄外出求学。他们此去分别途径保定、北平和天津等地按照各自的意愿报考心仪的学校。
大家多数是如愿以偿的有的考进了军校、有的考进了理科或工科院校。父亲不算幸运他没有考上大学后来他与胞弟一起去了天津。他在一位堂叔任经理的工场当了职员他的胞弟则在天津上了大学。
一晃十余年过去了父亲用多年的积蓄在天津置下了房产然后便回老家去接家眷准备在天津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不过侵略者的铁蹄踏碎了父亲的美梦——他离开天津不久便爆发了七七事变。随后没多少天日寇就侵占了天津。当年的战争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父亲也不例外他毅然放弃了荣华富贵取消了携家眷去天津的打算——他不愿意为日本鬼子做事。
父亲后来在老家晋察冀边区参加了革命工作。此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天津。
全国解放前夕他随着南下的队伍进驻了一个已经解放的城市。从此他在这个城市的企业和机关工作了二十余年。
我记得父亲年近六旬时曾经提到他退休后的两个愿望一是回山区的老家种地再养上几只羊另一是每天去捡粪那时牲口车在城市并不鲜见所以骡马粪蛋儿在路上也是常见的攒多了以后送到附近的人民公社交给社员们给庄稼施肥。这两件事儿都与农村有关至于父亲为什么有这种愿望他没有讲过理由。我猜想他虽然很年轻时就出去工作了早就远离了农田不过他毕竟是农户人家的子弟始终忘不了本。
虽然那时我还小——一名小学生而已可是我能感觉出父亲所言不是戏谈因为他不止一次说过他的愿望而且是当着全家人讲的。我那时玩心高于一切所以盼望着跟父亲一起回老家为的是爬大山。
要说来父亲这两个愿望其实不难实现等他退休后有了闲暇便能轻而易举地做成。
然而不知何故尽管父亲很快就到了六十岁单位却并没有让他退休又过了几年他依然没有退休继续在机关上班。直到有一年文革中的造反派们采取了果敢的“革命行动”“砸烂”了父亲所在的机关当然同时被“砸烂”的政府机关不止一个。此后时间不长父亲便正式退休了。
不过他真的退休以后却再也没有提过几年前曾讲过的那两个愿望。而且他虽然退休了却并没有休息而是很快就去了一个区政府协助工作说俗点儿就是帮忙儿忙忙活活地又上了几年班。
父亲的这种协助工作是无偿的。因为那些年他除了退休金以外没有多领过人家一分钱的额外报酬这体现了他们那一代老干部、老党员无私奉献的本色。
我早就知道父亲在工作上是很认真、很勤奋的。
他在原来的机关工作时他的办公楼与我们家的宿舍楼相距百米左右而且我们家的北窗与父亲的办公室窗户正冲着。两座楼之间是一大片开阔地没有遮挡视线之物所以我在窗前就可以看到父亲工作或学习的身影。他经常工作或学习到晚上八、九点钟以后才关灯走出办公室。
到了协助工作的单位他依然没有忘掉自己的老习惯认真对待分内或分外的工作。分内的自不必说经常是一些很棘手的事情交给他出面办理而分外的诸如清扫公厕、灭蛆这类本不属他管的事情也照样主动地上手。
因为他的勤奋在协助工作期间他被推选为市里的先进工作者。
终于有一天父亲不去上班了但并不是他不想上班而是他上不动了——可恶的病魔限制了他继续为组织做奉献的自由他从此一病不起。
记得歌剧《江姐》里有这样几句唱词春蚕到死丝不断留赠他人御风寒蜂儿酿就百花蜜只愿香甜满人间。……”这是江姐临刑前对难友们的倾诉喻示了共产党人的崇高思想境界。父亲在几十年革命生涯中尤其是晚年的冲刺中实践了这种境界。
父亲退休后、病倒前的那几年尽管他真的退休了然而却也真的没有休下来。因此他当年那两个本不难实现的愿望始终没有闲暇去尝试竟然成了他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