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我的这个女人是个天才诗人。
她写的诗发在全国各大网站。每次她的诗一出现就引来一大群粉丝围观甚至还有人专门为她写长篇大段的诗评包括大学里的教授、学者。天才就是天才不一定非要上什么名牌大学受过什么样的艺术熏陶。很多时候我都会躲在门边上偷偷窥视这个天才女诗人是不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值得我骄傲或是敬仰的地方。但是每一次我都失败得不愿看下去。我常在想我宁愿她不是什么狗屁天才诗人我只要她是一个好看的正常的女人。有时候她会发现我转过身嘟嚷着含混不清的话语问我这个小兔崽子在做什么
炎热的夏天我看到她将衬衫的衣扣解开一副放荡的模样坐在电脑前电脑里正播放着孟庭苇的那首《谁的眼泪在飞》。我猜想她喜欢听这首歌的原因是喜欢孟庭苇的美貌才喜欢这首歌。我不是十分在意这首歌我在意到她丰满的胸。没解开衣扣的时候可以把衬衫撑得几乎要炸开。那时我在想小时候的我一定是一边含着一只乳汁丰盈的乳房一边用肥嘟嘟的手把玩着另一只乳汁丰盈的乳房幸福甜美地摆动着双腿。
现在我只觉得厌恶觉得她把我隐秘的幸福也给彻底出卖了。
可是在我的小房间里我不由自主地画起了一个又一个丰胸肥屁股的女人然后在上面又恶狠狠地写道老杜——老杜—— 她叫杜丽娜我一直都喊她老杜哪怕她拿着根木棍一拐一瘸地在稻场里一圈圈地追赶我我也都喊她老杜。她有时候会用乞求的口气对我说要不你就叫丽娜吧。我坏笑一声你想得美就你这模样还丽娜烂泥巴差不多。这时老杜的眼睛似乎湿润起来。
我会在我的小房子里画我的村庄。和老杜的诗一样她喜欢写男人常常把写男人的诗收藏起来然后把写村庄的诗发到论坛上去。我把我画的大胸大屁股的女人图压在床底下然后把画村庄的挂在墙上。
老杜的诗里写过村庄的很多事物包括一块田、一棵树、一株芦草、一头牛、一只羊还包括一场雨、一阵风。她在前面写我就在后面画。当别人赞美她是个天才诗人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也应该算是一个天才画家。我一边念着天才这两个字一边哈哈大笑笑得墙角边上的老鼠从洞口探出个头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停止笑声朝着老鼠一脚踢过去吓得它赶紧缩回洞中。我挖来一堆泥巴用铁铲将洞口封住封得死死的。晚上睡觉我果然听不到老鼠的叫声我以为听不到叫声我会睡得更沉可相反我拼命想睡却又拼命睡不着。
我在床上翻来翻去把床单下棉絮里的红色丝线都给钩在身上了。我生气得一下用力把红线扯断披上衣服拉开房门。
宽阔的稻场让月光洒得亮堂堂的稻场边上有树和很多事物的影子。这些影子的形状很奇特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这也让我产生了画画的念头。不止一次我跟老杜提出要求我要去镇上的培训班学画画老杜不同意她的意思是让我好好学习。老杜讲这种大道理的时候我觉得她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天才诗人天才是不可能讲什么道理的道理都是讲给俗气人听的。老杜曾经在诗中写过她不是一个俗气的女人她可以闻着一场雪的味道生活。下雪的时候我用筷子夹住老杜往火锅里伸进去的筷子喊道老杜你去吃雪吧你不是可以闻着一场雪就可以过生活吗趁着老杜思考的时候我一下子将火锅里最大的一块肉放到了嘴里嚼得油都流了出来。
二
我自认为老杜是个笨蛋是天底下最笨的女人笨到竟然渴望得到阿吉的爱。
阿吉是什么样的男人
我见过。
阿吉是电视台的主持人长得一表人才端端正正。如果阿吉是一块上好的绸缎那么老杜就是一块抹布如果阿吉是超市里又红又大的苹果那么老杜就是村庄的野山楂。这样的悬殊老杜还知难而进写了一首又一首关于阿吉的诗。
那天阿吉来到我们学校为贫困学生捐赠书包和一些书籍。阿吉一身白色休闲装随意而洒脱。在拿到捐赠的东西那一刻我激动万分眼前的这个好看的干净的体面的男人就是老杜的梦中情人如果可能的话阿吉可以做我的爸爸。我的脑海里幻想着我们一家三口漫步在花开的春天暖暖的阳光照下来世界一片明媚……阿吉特地看了我一眼。不是因为我的幻想而是因为他听到身边的人介绍说我是如何的可怜没有了父亲母亲又是个残疾人。阿吉投来的目光很奇怪似乎是同情又似乎是不屑。这目光与他干净清爽的外表有些不符。我想这也许算不了什么我见过阿吉我拥有他捐赠的东西这些都足以让我在老杜面前炫耀。
我把阿吉赠送的东西猛地一下扔在老杜的面前。
老杜依然坐在电脑前看她写的诗和后面一长串的跟帖。我看到那首诗的名字叫《一院的玉米棒子多么性感》。
我们家的后院在秋天真的是有一院的玉米棒子它们金黄金黄的有挂成排的有躺成小山的。我曾经跟老杜说要是这样的金黄反过来是黄金那么老杜我们就发了你就可以成为超级富婆我就可以成为超级少爷不就是富二代多么有意思。我还问过老杜要真是这样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幸福得一塌糊涂这个老杜不说一院子的玉米棒子像黄金却说它们性感。我敢肯定老杜口中的性感一定与男人有关。我猜想如果她变成一个皇帝绝对会有无数个妃子如果她就是一个女王她一定拥有无数个男仆。看看她诗中的句子——我把它们踢飞起来或者把它们踩扁没有谁阻挡我成为一个女王。
老杜端详着我放在她面前的书包问哪来的我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我是不肯轻易给出答案的。老杜说不会是哪个小女生看上你了送给你的吧老杜一边说一边坏坏地笑这笑里藏着迷离而遥远的幻想。一般人是看不出老杜这样的表情我是读得懂的。没有这份迷离而遥远的幻想我觉得老杜是写不出什么诗来。我立马纠正不是你的男人送给我的。
老杜一脸吃惊你爸回来了
我生气地说道别跟我提那个男人。
我一直敢肯定就算老杜幻想了无数个男人的身和心也一直保留着我爸的位置。我呸我对这个所谓的爸爸是充满了恨。关于老杜和我爸之间的那点破事我是知道一些的。老杜心情好的时侯会对我说我爸是对她一见钟情心甘情愿。这样好听的故事我能找出一百个否定的理由就凭老杜的模样哪个男人会对她一见钟情除非这个男人聋了、瞎了。真正的故事是我爸不那个叫钟大蓝的男人带着一身的伤流落到咱们村是老杜救了他然后钟大蓝就留下来陪老杜过日子成了老杜的丈夫然后就生下了我。老杜一直说我长得真像钟大蓝什么浓眉毛什么细眼睛什么白皮肤点点滴滴都像钟大蓝一样好看。就是因为钟大蓝长得好看过老杜才会丢下我们母子不闻不问像一阵烟似的溜得无影无踪。
我恨钟大蓝的成分里一是恨他抛弃了我二是恨他怎么和老杜这样的女人生下我。
在与老杜生气的时候我们彼此陷入了沉思。内心深处我回忆起钟大蓝的模样可是他走得太久了。钟大蓝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名字。
我不想在钟大蓝的问题上浪费过多的时间。我很快为老杜揭了谜底。东西是阿吉送的。老杜起初不敢证实问我是哪个阿吉。我笑起来哦哦就是你的白马王子阿吉。老杜的脸上泛红激动着双手拿过书包放在鼻子边上闻起来似乎是要在这书包里闻出阿吉的味道来。
我在一边不屑地说你就闻吧你就想吧人家阿吉是什么多少女人围在他身边你这种粉丝只是一厢情愿默默无闻独自受苦的粉丝。老杜放下书包指着电脑说不你看阿吉在论坛上刚刚还在我的诗后面回了帖他是我的粉丝阿吉是我老杜的粉丝你懂不懂老杜因为在十几岁的时候吃错了药声带受了影响说话含混不清只要一激动发出来的音更加可笑这会老杜说得较慢伴随着简单的手语。但作为与她朝夕相处的儿子我在无形中具备了理解她说话的能力。我弯过身子果然在论坛上看到阿吉这个名字。想不到阿吉也爱好写诗。
爱好写诗又如何爱好写诗也不能代表他就会爱上老杜这种女人。
在论坛上只要老杜不明说自己的身份长相爱慕她的人自然是多了去一旦他们了解了真相或许就会逃之天天。几个月前有一位坐火车又改坐汽车的外省的爱慕老杜诗歌的男人专程来到我们村找老杜结果一看到瘸腿歪脸的老杜水都没喝一口立马走人。
我抬头看到了流星雨。我激动万分地叫喊起来流星雨流星雨。流星雨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我的身后传来老杜的声音她让我许一个愿。我唱道不要相信流星会带来好运那颗悲伤的逃兵怎能实现我许过的愿。
老杜笑也许会有奇迹。说着她双手抱在胸前合上眼睛。几秒钟后老杜睁开了眼睛。我问老杜许了什么愿老杜说许的心愿不能说不然就不灵了。我说你许的愿不用问我也知道一定是想找个好男人。老杜说你就这样看你妈的我说就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明白。老杜说我许愿中个百万大奖不行吗我说你就美吧。
夜色中我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玩斗嘴。自然老杜和别人斗不了嘴的别人哪听得懂又受得了她那含混不清的语言别人要和她斗的莫过于两样——是斗诗二是斗棋。
诗是网上的现实生活中是斗棋。
三
雨在漫长的暑假里下起来。
她总是会在这样的雨天来一局又一局的棋。
村里会下棋的人是有一些的多半不是老杜的对手。老杜一度还靠着这棋艺谋些生活费回来。每每去到市里镇上只要有下棋的人老杜都会凑上去玩两局。每一次老杜都赢些小钱回来她会用这些小钱买些我爱吃的东西把我哄得甜丝丝的。
树叶飘着绿的清香田间的稻谷刚刚抽穗开花。老杜在这片绿色的映衬下坐在屋檐下下棋的模样远远看上去还真像一幅画也许是像一首诗。
老杜多半坐在麻爷的屋檐下下棋。麻爷的房子保留着旧式的风格有着极为宽阔的屋檐屋檐下的长廊也都填了石板时间久了有的被雨滴成了比手指细上一些的洞有的被脚步磨得光光滑滑。
麻爷除了会下棋还会很多手艺。一是会踩高跷两根一两米高的木棍往腿上一绑人站起来会蹦会跳的。二是会瓦工年轻那会他烧窑、盖房子一个人可以把这些事做完。现在这些手艺在乡村用不着多少他自己说他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当麻爷说他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时候我就有些吃惊这么一个天天守在土地上的人还会说这样大气的话老杜说麻爷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前常听他讲些什么历史故事三国、水浒、西游他讲起来栩栩如生。现在麻爷是瓦工不大做了高跷不去踩了故事也不讲了。究其原因是没有他去发挥的对象了现在的小孩子看电视、玩电脑大人们打麻将哪个还乐意这些个
让麻爷唯一调节生活、调节情绪的就只有下棋。这棋还只有老杜陪他下。下棋的时候麻爷的手里会拿着一只紫砂壶里面装着厚厚的茶叶时不时抿上几口。
麻爷说人的精神不能像柳絮似的乱飘得像一粒种子扎根、生长。我觉得麻爷要是会写诗一定不比老杜写得差。全村的人对老杜都是轻视的唯独麻爷对我说你妈不错比一般人都灵光。看得出麻爷是极欣赏老杜的。老杜也只有到了麻爷那里脸上才会泛着可爱而快乐的光泽。但是如今村里唯一欣赏并且能够陪老杜玩的人死于一场癌症。麻爷的老伴在麻爷过世不久去了城里的儿子家。旧房子从此被一把大铜锁锁着。后来我去看的时候屋檐的长廊上从石头缝里长出了很多杂草石头上也长满了青苔青苔们躺在那里尽情地晒太阳自由得很张狂得很。
很多个雨天的傍晚时分雨下得累了乏了彩虹就从西边露出来把整个村子照得亮堂堂的。每家每户也都放开心情生火做饭炊烟裹着食物的香味飘在村子的上空。老杜这个时候才会循着人间烟火从棋局中走出来走回家中要吃的。奶奶对老杜的这种做法生气之极一边把饭碗推到我身边一边说饿死她饿死她这贱逼丫头一天到晚除了下棋就什么都不管了。你看看这水田里的秧草要拢了还有旱田里的草这雨一下又不知冒出多少。
干农活这事对于老杜这样手脚不麻利的女人来说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奶奶唠叨开来要不是我你们俩早饿死了。我看你妈就是一个少奶奶的身子。我扑哧笑得饭都快喷出来老杜那样还少奶奶。奶奶用筷子敲着我的头说你这孩子什么老杜老杜的没大没小的。关于老杜的模样奶奶不止百次地对我讲过老杜刚生下来的时候眼睛大大的滴溜溜的乱转头发跟缎子似的总之一句话是个好看的女娃。后来后来就——说到后来奶奶的神情痛苦起来。我也在奶奶百次的回忆中假想要是老杜真没有后来的几次灾难莫非还真是个大美人
今天老杜跛着腿脚回到家的时候我和奶奶的晚饭都吃得差不多了。我们猜想她一定去了镇上下了一天的棋。老杜和往常一样把手中的袋子拎出来递给我。这回老杜没有带好吃的而是一盒花花绿绿的油画棒。老杜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吗送给你这是我今天赢来的钱买的。老杜说这些的时候神情骄傲。
老杜转身看着桌上的剩饭菜皱起了眉头老杜在这边皱眉头后院传来奶奶的惊叫声我和老杜赶紧去看。土砖垒成的猪屋倒了猪倒在屋里一动也不动嘴里发出疼痛的哼哼声跟人一样。我在一边劝奶奶反正这猪也不小了杀了好吃肉喝汤。
我们在快活地吃着猪肉喝着汤的时候阿吉来到了我们的家里。
阿吉的到来让老杜羞愧不安。我猜想得出来老杜羞愧的是什么。不管老杜在网上是像条美人鱼似的游在水里还是像只雄鹰似的盘旋在天空回到现实她都是表现得无所适从。
阿吉是带着摄相机来对老杜进行采访的他在做一期节目拿到省里参赛。我扯了扯站在一边呆呆看着阿吉的老杜问她是不是该去换件衣服。老杜欲去。阿吉问我她要去做什么我说换衣服。阿吉略看了老杜一眼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在采访老杜的时候我作为老杜最可靠的声音翻译者也被录入了镜头。自始至终我都想对阿吉说我们见过的你还送过我书和书包。但自始至终阿吉对我都是表现出一位主持人专业的微笑和亲切哪怕是煽情的话也仿佛如云雾般浮在表端给别人看的。阿吉一年要采访多少人我和老杜只是阿吉的过客。我清醒地认识到了这点所以我一直没有提起和阿吉见过面的事更不可能提起看过阿吉为老杜写的诗。
有语言障碍的老杜在这场采访中一直扮演着可怜的小丑角色。我想我也是扮演了小丑的角色。我们的小丑角色把阿吉的主持人的才华陪衬得淋漓尽致。阿吉走的时候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采访很成功。在镜头未关之前阿吉还面对着镜头说我希望我能给予她最大的帮助也希望社会上所有的人都来关心这样一位天才诗人。阿吉的讲话让老杜的眼睛湿润了老杜挪动着脚步伸出了手。阿吉根本没有在意到老杜的举动一直在与摄影师交流效果怎么样后期还要怎么样做摄影师做了个OK的姿式。阿吉说那好我们走。语言简洁果断。
阿吉果断地走了。
留下的老杜连猪肉汤也不肯好好喝了她坐在房间的电脑前发呆。我说要不你就写诗吧。老杜不领我这份好意恶狠狠地回了我一个眼神让我回去画画。
那个晚上老杜问我要了纸和颜料她说要画画。我问你是不是要画阿吉画画这事我比你在行要不我把阿吉画出来给你看。老杜执意自己画。等我看到她画好的画时我看到上面没有画阿吉是桃花和流水老杜还在上面写了一首诗——我突然爱上了许多事物画画绣花学习围棋也做了几件旗袍有桃花流水的图案一点点静下去静候下一个轮回心情的古色古香里月华如水想起你我就想到更远的路更深的爱薄酒三杯敌这风寒刚刚好桃花已稀覆盖一场梦刚刚好
四
猪肉汤喝够了修猪圈的事刻不容缓。不光是修猪圈还有一堆猪肉要处理。这大热天的肉是很容易臭掉的。老杜表示要拿些去镇上去卖。奶奶拍着我的头说你也是半大小伙子了这几天你肉没少吃该去做事了。我和老杜将肉绑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上一起去往镇上。
去往镇上的路并不远但是两个“老弱病残”之人背着这沉重的肉去镇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扶住车龙头老杜负责在后面把关。考虑到老杜行走的困难我并没有把车推得很快。
我问老杜这肉会卖出去吗
老杜说也许。
我调侃你买或者不买我就在这里。
老杜笑。
我是爱看老杜的笑至少让她的脸上有了某种生动感。但是我常常惹她生气、逗她生气。
雨后的乡村绿得像一首优美的诗。我问老杜你喜欢这样的绿还是玉米棒的黄
老杜说你这小子跟你爸一样。
我并不领情老杜的回答我说不要跟我提他。
老杜是一个极易陷人情绪里的人。老杜继续说我认识你爸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绿绿的夏天。我一点也不喜欢老杜谈起关于钟大蓝的事。我告诉她我已经改姓杜而不是钟我和钟大蓝没有任何关系。
和老杜的交流不是一件畅快的事。我们开始保持沉默。我一直看着前方的路那路常常是弯进一片绿色又从一片绿色跑出来我感觉这路的形状是有某些哲理的但我道不明。自行车上的肉在我的思考中被一块石头颠得落下来。
肉不仅自己落下来还把老杜的身体压倒。老杜躺在路上。我去扶老杜。老杜摆手表示没事。在那一瞬我有一种想要快快长大的感觉。我甚至希望老杜找到一个好男人。老杜的诗写得再好她也是一个不幸福的女人。
我们在菜市场肉摊边摆上我们的猪肉。所有前来买肉的人都只是朝我们瞟一眼那眼神自然掺杂着疑惑。我对老杜说要不我们吆喝吧。
老杜说等。
我们静静地蹲在一边等。
我们等来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他们问我有没有营业执照
老杜摇头。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蹲下来闻了闻肉说都有味了。
另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问哪里来的肉
我答我家的。
猪死了
我点头。
我这一点头就让两个男人十分肯定地挥了挥手没收这不合格的肉。
在村长的证明下我们才把这堆肉弄回家。弄回家的时候远远就闻到了臭味。
堂屋里我老杜奶奶三个人围着一堆猪肉发愁。我说丢了吧。奶奶说哪行这是好好的五花肉臭豆腐都有人吃臭肉有什么不能吃的得想个办法。很快奶奶想出了办法她命令我们把肉切成条状然后再切成丁状。切好的肉一部分和酸菜腌制在一起一部分和米面和在一起。这两样菜足足装满了两大坛奶奶说过些日子这些就会变成好吃的美味。
肉的事情基本解决猪圈的事还没着落。奶奶对着这件事总唠叨起麻爷。要是你麻爷在就好了这对于他也就屁大点的事这闲月时间村里的男人差不多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老杜说这年月男人都死光光了。
一天下午奶奶高兴地回来说修猪圈的事有了眉目。奶奶说现在村委会在盖楼我就找了其中的一个瓦匠他答应明天过来帮补补。关于瓦匠的年龄、形象各个方面奶奶都没有多说只说姓徐。
徐瓦匠到来时让老杜的眼睛定住了。老杜说像真是有些像。我问像谁
眼前的徐瓦匠四十来岁的样子身穿一件白地蓝条的衬衣衬着黑里透红的脸庞把一个属于体力劳动男人的强壮给完全衬出来了。我在一边暗笑这个老杜见着男人就挪不开步子。
徐瓦匠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老杜看了一眼我跟着奶奶进了后院。徐瓦匠看了看猪圈问砖呢
我和徐瓦匠用板车去拖砖。徐瓦匠自作主张将村委会的砖拖回来。徐瓦匠说只要我们给钱让他们再用车去外面拉些回来。一路上我的眼前晃动着徐瓦匠强壮的身影鼻子里闻着他流出来的汗散发的一种属于男人的气味。我很享受这种气味我觉得这种味道可能就叫父亲。当时我的鼻子一酸。在这时我更希望眼前的徐瓦匠成为我的父亲而不是阿吉。阿吉那种男人只能欣赏徐瓦匠更加实用。
徐瓦匠开始砌猪圈的时侯我成了一个小帮手提沙浆递砖块。我和徐瓦匠的身上都流着汗都沾着泥浆。老杜搬了个凳子坐在堂屋后门一直看着院后的我们有时她会看着我们沾着泥浆的脸露出快乐的笑。
晚上奶奶执意要留徐瓦匠吃饭。我们将桌子搬到院子里吃饭。奶奶端上饭菜的时候星星和月亮都爬到了天空。
有个成熟的男人在饭桌上我觉得这顿饭变得很美好。我似乎闻到了桂花树提前送来的香味在饭桌前袅袅绕绕。除了这桂花树的香味更多的是徐瓦匠身上弥散出来的男人味让我暗暗享受。
徐瓦匠离开之后老杜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脑。
老杜说我要写诗。
我问写给谁老杜说是阿吉。
我吃惊我以为阿吉会在老杜的心中消失慢慢浮出徐瓦匠。
老杜在这个夜晚很认真地为阿吉写了一首诗这首诗不是她写给阿吉的情诗而是阿吉要用这首诗进行他的才艺展示。
老杜为阿吉写的诗果然为阿吉赢得了分数。面对镜头阿吉用他一惯迷人的微笑朗诵着。阿吉说我一直喜欢诗并且也会写诗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没有拿去发表这次投了稿没想到就发表在国家级刊物上。阿吉说如果不做主持人我愿意做一个优秀的诗人。阿吉的表白贴心贴肺地贴进观众和评委的心。
身为主持人的阿吉也接受了媒体的采访。一位记者问有人传言你和天才女诗人杜丽娜有暧昧关系。阿杜似乎是惊了一下但很快恢复神情说哦这是误传怎么可能我对她的天才表示欣赏也曾经去为她做了一期节目并且呼吁全国的诗歌爱好者和相关部门对她的境况给予帮助。我们主持人一直是冲在前面尽人道主义的别人要说三道四我是没有办法的。记者不甘问还有人说你的诗就是她帮你写的。阿吉耸了耸肩摊开手掌表示无可奈何说怎么可能谣言真是杀死人啊。
我和老杜坐在电脑前看着这段视频。我大骂骗子阿吉。
五
老杜又在黑夜里写诗村庄暗淡我衰老得那么快来不及告别就回不到原来的路了一说到自己的老我就打不起精神头发白了皱纹丛生没有美丽的一生更模棱两可……
老杜让我帮她剪刘海的时候我果真发现了她头上的白发。老杜让我帮她剪齐刘海。她说这样年轻这样的刘海在我很多年前看到《城南旧事》里的英子时我就想剪。老杜语速缓慢地表达着她的意思仿佛真是带着我穿越一段久远的时光。
我摘掉她的白发放在她的眼前。这根白发在明亮的光线中透亮透亮的。我忽然觉得一个人若是满头透亮的白发其实也很美。
老杜说真的老了。
我又摘掉她另一根白发扔在一边没有给她看。按照往时我会拿这两根白发逗她取笑她。
窗外又下起了雨。窗外的绿色被雨雾笼罩得迷迷离离。
雨天徐瓦匠没有来继续修猪圈。一连好几天徐瓦匠都没有来。我跑去村委会的工地上去问那里的人说徐瓦匠的家里有事回去了。
奶奶看着雨担忧地说不要盖一半也倒了过阵子还要去捉只小猪回来养着呢。
下雨天看不到老杜的身影。十有八九她去镇上下棋。刘海剪好后老杜就出发了。
天色已黑还不见老杜的影子。奶奶一边咕咕地唤着鸡上笼一边埋怨你妈又野哪去了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没个正形我这辈子算是苦命就这么个女儿还是这样。我安慰奶奶还有我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您。奶奶叹着气说要孝敬就孝敬你妈吧。
两个人正说着老杜进了门。
老杜笑着把两张红色钞票全递到我的手里说给你明天去镇上绘画班报名吧。
绘画班里的课程是极为枯燥的素描这和我平时胡天海地的乱涂乱画有很大的差别。
我对老杜说不想学了。
老杜说钱都交了。
我说钱交了可以退。
老杜交给我一堆笔记本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老杜说这是她写诗的过程先是读别人的诗抄别人的诗也写了很多与诗无关的读书笔记。老杜说我并不是天才就算是天才也有天才的规则。
我翻着老杜的这些泛旧的笔记本第一次惊异她的读书量。我开始隐隐觉得老杜说的是对的我应该继续去绘画班学习。
以后的每个清晨我都从村庄的一片绿色出发闻着这片绿色散发出来的香气一路向镇上走去。每一场雨后那些绿们就愈发浓愈浓愈厚。我在想如果要我选一种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我愿意选绿色。绿色是清新的绿色是漫无边际的晨雾中的绿色是梦幻的阳光下的绿色也会是热烈的。有的绿是冷的静的有的绿是热的动的有的绿色属于一只羊、一头牛有的绿色属于一个人。
我画了很多张与绿色有关的画。教我画画的老师无意中发现了这些画眼睛里流露出惊异。
过了几天老师的眼睛更加惊异。老师说原来你妈也是个天才。
我说她不画画。
老师说我知道是写诗的但艺术是相通的。看来你的灵气是她赋予的。
毫无疑问老杜是有名气的。老杜的名气不仅是来自她的诗情更是她个人形象的独特性。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是不是一个人触摸到了人性最恶最痛的边缘才会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才会刺痛人的内心。
六
从绘画班回到家中的时候我看到的是老杜和徐瓦匠之间的配合。他们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他们脸上洋溢的笑让我有了一种勇气。我已经打听到徐瓦匠的老婆在几年前去世他现在是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我站在一边对着徐瓦匠喊道徐瓦匠你做我的爸爸吧。
我的声音是那么响亮而突然像一根木棍似的直撅撅地袭击到老杜和徐瓦匠的身上。我就是想这样让他们厘清彼此的关系要么走要么留。因为我看到徐瓦匠已经在修整猪圈的最后一块砖。徐瓦匠的最后一块砖啪的一声落地他定定地看着我又憨实地笑了笑弯下腰捡起砖然后麻溜地把砖扣上。老杜一直静静地看着徐瓦匠。
吃过晚饭徐瓦匠要走。我对老杜说你送送他吧碗筷我来收拾。
奶奶在一边也让老杜送并且把该付的工钱塞到了老杜的手里。
老杜跟在徐瓦匠的身边一前一后的慢慢消失在我和奶奶的视线里。奶奶端着要洗的碗筷一动不动地看着老杜和徐瓦匠的背影。
我问奶奶他们般配吗
奶奶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只管自言自语你妈真是需要一个男人。 半个小时后老杜带着浑身的喜悦归来。我猜想徐瓦匠一定送给了老杜美好的祝福或是绚丽的许愿也许什么都没送就只是让老杜陪走了一会说了一些不成不淡的话。但这些对于老杜比诗更真实更浪漫。老杜在诗中虚构了无数美好而浪漫到极致迷离的情感那又如何比得上一个真实的男人行走在她的身边无时不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呢那是什么样的一个画面绿色的世界里老杜温柔地跟在一个男人身边男人会对老杜笑老杜也笑。绿色世界里有晚霞点缀有蜻蜓飞舞一切美好得要命。老杜一向喜欢用尖锐、刺痛的词语来写诗这会她一定看不见草的锋芒也看不见大黄蜂的恶毒连田里的水蛇也变成柔美的符号。这个将要进入黑暗的村庄在老杜的眼里是把她带向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
我问你搞定徐瓦匠了
老杜嘟嘴有一种属于恋爱女人的矫情。老杜说你得叫徐叔叔。
我上前挽住老杜要不我就叫他爸。
老杜没有反抗我的话。
那个晚上老杜来到我的房间。
我问老杜有事吗
老杜点头。
老杜问我她可不可以去喜欢徐瓦匠。
去往市里参加的绘画比赛很成功。老师无时无刻不在向外人炫耀我是个天才。
在这个有时候让媒体感到索然无味又必须要报道些什么的时代我的天才及我的天才妈妈引起了相关媒体的报道。他们开始宣传《美丽村庄的两个天才》《苦难创造天才》《让天才继续天才下去》……总之我和老杜成为了一个焦点。我有些沉醉于这样的名气里。可是当夜色降临当属于乡村的安静慢慢地向我靠近当我听到奶奶因为劳累后而发出的沉实鼾声我才发现我还是我老杜还是老杜我们依然过着足可以让他人同情的贫穷生活。
我们一家的生活底色一直没有改变过。
老杜越来越忧愁那种属于恋爱中女人的幸福正从老杜的脸上消失。徐瓦匠来过给了老杜一个飘忽的许诺。他说他也许会来找老杜。这样的时候我开始听到流言。有小屁孩追在我身后叫道杜丽娜找男人想得美想得美。
另一边我和老杜的名气一直在慢慢扩散扩散到阿吉再次手拿话筒走到我们的身边。他微笑着抚摸着我的头说多好的孩子。这样的微笑这样的口气就像春天里的阳光像春天里的鲜花是让人沉醉的。阿吉对着摄像机镜头说道希望更多的人给予这对天才母子更多的理解和帮助。镜头前阿吉送了我一盒48色的油画棒。阿吉说孩子世界上最美的色彩都在这里了你尽情去描绘吧。
我接过油画棒看到阿吉正对着镜头迎接我的感谢。
我问这里面有表现这个世界的痛苦与丑陋的色彩吗
我明显地看到阿吉的脸上僵住了一下但很快阿吉流露出主持人该有的端庄。他微低着头说道我相信苦难可以激发你更大的才气你会拥有这世上最美的色彩。阿吉用诗一般的语言结束了他的节目。镜头完美收工不容我去拖泥带水。
阿吉带着他的节目组一班人离去留给我感到陌生的背影。我想阿吉与我和老杜其实一直是陌生的。整场采访如同演戏。阿吉演得如鱼得水。老杜在那边看得目不转睛。那时候我恨死了老杜没出息的女人没见过男人吗老杜曾对我说阿吉懂她的诗懂她的诗就必定懂她的心。我说诗与你是分离的你创造了诗你将情感赋予在诗中你用最深的情酝酿了诗你的人生依然是痛苦的、贫穷的。
七
徐瓦匠再也没有出现在老杜的眼前。老杜时常守在稻田的边上看着弯曲的田间小路我知道她在等待。老杜等不下去了执意要去找徐瓦匠。奶奶开始呼天喊地你贱逼丫头你究竟要怎么样奶奶骂老杜的时候喜欢用贱逼二字。我也觉得老杜挺贱的。奶奶继续骂道当年钟大蓝不也是无情地抛弃了你你又能怎样贱逼丫头认命吧。奶奶骂这些的时候我们连老杜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那个晚上老杜没有回来。
那个晚上奶奶病了。我摸着奶奶发烫的额头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外面起风将木窗子摔得哗哗作响。
奶奶说是你爷爷来接我了。
我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这个世界里只有我的痛苦和奶奶的呻吟这个世界除了给予我黑暗什么也没有了。我抹着眼泪将奶奶扶起来然后吃力地将奶奶背在了背上。黑暗中我深一脚浅一脚。白日里村庄美好的事物此时都变成了黑影伴随着风声呜咽着……
我几次差点摔倒了。
我还是摔倒。
等到我把奶奶重新背回背上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听不到奶奶的喘气声了。我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向前走。我把奶奶放下来伏在奶奶的身上放声地哭起来。哭声穿过风声在黑暗的村庄里漫延……
老杜回来的时候村里的人已经把奶奶弄回到堂屋。奶奶平静地睡在一张草席上人在一夜之间缩小。
身着孝服的我和老杜一点点地看着奶奶消失最后把她埋进村后的小山上。小山上有爷爷的坟墓。老杜说他们一直是恩爱的一对。我一把推倒老杜冲着她吼道如果不是你执意去找徐瓦匠奶奶不会这么快离开我们。
老杜被我推得歪在一边。
你的徐瓦匠呢他一定看不上你所以你一个人回来了你这样自私的女人活该没人要。
老杜流着眼泪没有任何反驳。
安葬好奶奶老杜也病倒了她顷刻间衰老不再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仿佛就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女人。我一遍又一遍地骂老杜活该自找的。我已经急切盼望着开学的日子那样我就会远离老杜。
果真要盼到的开学日子我数了数时间两天就两天。两天后我可以背着书包上学。我暗暗发誓要好好学习长大后出人头地。我收起了我的画笔我渐渐感到画画不能改变我什么就像老杜写诗不能改变她什么一样。
在那个闷热的下午村长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我的家。中年男人见到我神情激动不停地打量着我。村长说这就是你的儿子。这时候我已经百分百肯定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钟大蓝。钟大蓝走的时候我还小从没有将他的模样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还是从他的眉眼看到了和我相似的地方。
钟大蓝上前欲要抱我。我躲开。
村长走到我的身边说孩子这就是你的亲生父亲他要带你走。
我转身。
我看见了面前的老杜。
这个叫钟大蓝的男人快步走到老杜的面前说你快告诉他我是他的亲爹你什么都不是。
老杜的苍老早就博得了我原谅。面对钟大蓝的霸道我是厌恶的。我上前扶住老杜生硬地告诉钟大蓝我姓杜我是她杜丽娜的儿子我父亲早死了。
钟大蓝肯定地说道不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当年逃难带来的儿子你不是她生的。
我望着老杜让她告诉我最真实的状况。
我终于知晓我的身世。当年钟大蓝逃难到这个地方我和他的生命将亡是老杜救了我们。后来钟大蓝离开老杜要去闯荡怕带着我是个麻烦所以将我扔给了老杜。
屋外终于落雨了雨顺着房顶的缝隙漏下来我赶忙拿盆来接雨水。堂屋里钟大蓝、老杜和村长他们商议着我的去与留。
面对着我的拒绝老杜起身对我说你走吧你不是我亲生的我受够你的拖累了。老杜说得声嘶力竭。我哭着拉着她的身子追问她如果真的讨厌我这么多年你就不可能把我当作亲生儿子。我知道我对她一直不够好可那是假象那是苦难的人要去制造的情趣从来我都是把她当作我敬佩的人。是的我一直敬佩她的才气她的那些可以打动任何一个人的诗也早就打动了我只是我一直没有当面承认。我也为我有一个天才妈妈骄傲。
老杜泣不成声。我猜想我早已成为她生命里最真实的部分。这些年她一直写诗一直把丰富的情感寄与诗中唯独我才是她生命中最真的幸福和快乐。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从她的一首诗中看到的。她说儿子是这个世上最美的词语无论他是否调皮是否乖巧对于母亲儿子是最真实的幸福和最深的痛拥有儿子就拥有了整个繁华的世界。
老杜指着钟大蓝肯定道你走吧他才是可以给你未来的人。
雨小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所有的行李。我看见老杜的头上又增添了白发在光线中飘忽着。我对老杜说我要为你拔掉白发。
老杜说几根我说不多就两根。
我再一次骗了老杜拨开老杜的头发她的白发岂止两根十根二十根也许更多。
我开始拔掉老杜的白发。我问她疼吗
老杜说不疼很幸福。
我拔不下去了抱住了老杜喊了一声妈。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最认真的一次叫她——我的天才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