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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中的父亲

妻子怀孕没到一个月时,父亲就急急地从东北老家过来看我。我知道父亲此行的目的是想抱孙子。我是不想让父亲失望的,但和妻子慎重考虑后,还是决定等过两年再要小孩。我犹豫着不敢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因为在父亲看来,我只有要了小孩,才能算真正长大了,他也才能算真正尽了为父的责任。

小时候,我常听父亲说:“等你们都长大了,都有了孩子,老爸这辈子就算完成任务了,我和你妈就该享清福了。”父亲说这些话时,我们全家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体弱多病的母亲只是笑笑,而我们五个孩子当然并不能理解父亲对我们遥远未来的期望。直到现在,母亲病逝多年后,父亲也没有享受到清福,他依然在为他的五个儿女操劳,这已然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当我小心翼翼地把我和妻子的决定告诉父亲时,父亲一听就急了,冲我嚷道:“有啥可犹豫的,养活个孩子有那么难吗?你真是越大越没出息了,连孩子都不敢养。”我向父亲解释,我是想再奋斗几年。父亲全然不听,只是问我:“你奋斗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孩子?”我无法回答父亲。

两天后,父亲决定回老家。在车站,他默默地抽烟,叹着气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我无言以对。列车将要开动时,父亲从车窗内探出头想对我说什么,但犹豫着没有说,只是冲我摆摆手。我看到父亲头上的白发一颤一颤的,内心一阵酸楚,后悔不该让父亲这样失望地离开。

长久以来,我不敢想象父亲把我们五个儿女养大的具体过程,那是一个沉甸甸的岁月累积,有着数不清的琐事和烦恼。最终,我们长大了,父亲衰老了。我不知道父亲年轻时是不是和现在的我一样,也曾有过自己的梦想?他应该是有的,我记得他曾偶尔与我提过一两次,他这辈子最想当一个战争英雄,但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也许我们五个儿女的陆续出生,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他的梦想。

父亲的梦想是在日复一日的厨房生活中逐渐消逝的。因为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就成了我记忆中一个永恒的影像。

有一段时间,我们对父亲只会做饭这一点甚至有些厌恶。那是缘于我们先后长大参加工作的时候。先是大姐反感这一点。大姐下乡插队返城后,找不到工作,她盼望着父亲也能有一些关系,而父亲除了认识几个工友和厨房中的蔬菜、粮食外,就谁都不认识了。我记得大姐当时在厨房中哭哭啼啼,而父亲则在摘芹菜,准备给我们包饺子。父亲拿起一根芹菜逗她说:“乖女儿,别哭了,你看这芹菜多直,多干净,是自己长成这样的,不是谁帮她长成这样的。”大姐哭着把芹菜狠狠折成了两截,埋怨父亲没有能耐。两个人最终吵了起来,父亲高声说:“我是不认识什么人,即使认识了,也开不了那个口,我希望自己的儿女都能像这芹菜一样干干净净。”大姐摔门而去,并哭喊着发誓再也不吃父亲做的饭了。结果,那天晚上饿得狼狈不堪的大姐回来后,吃了一大盘子蒸饺。一年后,大姐最终靠自己的努力考进了工厂,做了会计。

不久,二姐遇到了同样的难题,她也一样跟父亲哭诉,父亲同样是规劝,可二姐并不听,她用“绝食”行动来反抗父亲。最后,父亲妥协了,说他求了一个人,看能不能帮上忙。父亲准备在家中请那个人吃一顿丰盛的大餐,好拜托二姐的事。为了这顿大餐,父亲也很发愁,因为家里的生活很拮据。虽然只有很少的钱,但父亲还是决定做十多个菜招待那个人。他还想发明几个“特色菜”,其中一个菜叫“脆香百子”,其实不过是把瓜子一个个剥开,取出仁儿,然后包在面粉中,过油上色,再浇汁而已。

那天,父亲剥瓜子,足足剥了七八个小时。

结果,客人没有来。我们狼吞虎咽吃大餐时,父亲望着一大桌子菜发呆,神情很落寞,他默默地喝了两杯酒,也不敢正眼看二姐,很自责地低声说:“二丫头啊,爸只是个工人,只会做饭,真的尽力了。”多年后,二姐与我提起这件事时,我故作惊讶地问,“怎么?二姐,这事你还记得?”二姐说,“我怎能忘呢?!”

多年来,我已经忘了父亲做过的许多食物,却对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河鱼念念不忘,因为这鱼险些要了父亲的命。事情起因是哥十四岁时患上了胃病。每次吃饭,都说没有胃口。父亲愁坏了,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后来一个老中医给开了偏方,需要鲜鱼汤来做药引子。当时喝鱼汤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奢想,因为很少能买到鱼,更不要说活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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