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早的记忆,是在三岁左右。她能清楚地说出当时的人与事,这一点让很多人惊奇。三岁的小人儿,走路尚且不稳,但每天却摇摇摆摆地独自上路,且很有主见地,朝着一个方向奔。
母亲不在家。母亲总是不在家。母亲去食品厂上班,叮嘱姐姐照顾她,说晚上给她们带饼干吃。姐姐嘴里答应着,母亲刚一出门,姐姐就跑去外面,和街道的一帮孩子疯玩,玩得热火朝天。他们玩捉迷藏,玩丢布袋子,玩跳格子。玩着玩着,就把她扔下了。她在一边看着,有些寂寞,也有些无聊。她于是独自上路。
穿过碎石铺就的巷道,路过一家茶水房,一家烧饼店。茶水房的老板娘,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女人,看见她就啧嘴,满脸的同情。一帮女人闲坐在茶水炉旁,对她指指点点,说着闲话。她不理,兀自走她的。
烧饼店那个做烧饼的,是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人,街坊们叫他麻子。麻子偶尔去她家,母亲没有好脸色对他。麻子看见她,会很热乎地招呼,呀,小蕊呀,吃烧饼不?她心里很想吃,但母亲特别交代过,不许吃麻子的烧饼。这话母亲是用很严厉的语气说出来的。她记住了,很有志气地冲麻子说,我不吃。
出了巷道,拐弯向左,是一条大街,有小河穿街而过。小河上架木桥,从木桥的缝隙里,清晰地看到下面湍流的河水。她不敢过木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等爬到对岸,她就可以望见父亲的房子了。小小的心,暖乎乎的。
父亲的房子当街而住,黛瓦,木板门,厅堂幽深。门前有棵石榴树,树不高。开花的时候,最好看了,小红灯笼似的花,挂了满满一树。父亲会摘了戴在她的小辫子上。树干上钉一木牌子,木牌子上一行黑漆字。直到念书识字后,她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许羽飞牙诊所。
父亲是个牙医。父亲穿白大褂,样子修长,也很斯文。父亲远远望见她,会笑眯眯地迎出来,一把抱起她,用胡茬扎她的脸。隔壁是家卖糖烟酒的小店,父亲抱她去买糖。店主是个年轻的女人,苹果脸,扎一条粗黑的辫子。女人和父亲相当熟稔,看见她,笑着伸手来抚她的脸,一边跟父亲说话,小丫头又来看你啊。父亲亲亲她的脸,高兴地说,是啊,小丫头又来啦。
她不关心他们的对话,她关心那些糖。它们用或红色或绿色的糖纸包着,甜得让人的心发颤。她吃完糖,可以玩那些糖纸。对着太阳照,太阳是红的。换一张照,太阳是绿的。就这样,时光变成了彩色的。
黄昏时,她原路返回。父亲把她送到河对岸,叮嘱她,不要跟妈妈说你来过。她点头,狠狠点头。回家,见了母亲,果真只字未提。现在想来都有点不可思议,那么小的人儿,怎么能严守那样的秘密?
竟不曾奇怪过这样的状况——母亲住一处,父亲住一处。她以为,本该这样的,各有各的家。直到有一天,邻家一小孩,跟姐姐抢一根橡皮筋,抢不过,就骂姐姐,野种,没有爸爸要的野种。她反驳,不是的,我们有爸爸,我们的爸爸在河那边,我们的爸爸是牙医。那小孩就问她,你说你有爸爸,你的爸爸为什么不住在你们家里?你看我的爸爸就住在我们家里。
她们哑口无言。拿了这样的问题回家问母亲。母亲的脸,变得铁青,警告她们说,以后不许再提“爸爸”两个字,哪个提,我撕烂哪个的嘴!你们的爸爸死了!
小小的心,哪里能明白大人间的恩怨?明明父亲在,母亲却说他死了——这样的疑问,也只藏在肚子里。
她还是偷偷到父亲那里去,吃糖,玩糖纸,享受她的彩色时光。
到底被母亲发现了,是姐姐告的状。姐姐说她吃了父亲给的糖。母亲责令她跪下,第一次用笤帚打她,边打边哭。母亲说,下次还吃不吃那个坏家伙给你的糖了?母亲的打不令她害怕,母亲的哭,却让她害怕无比。她答应,坚决不再去了。
那以后,她真的不再去河对岸。有时寂寞了,她还会穿过石子铺就的巷道,路过茶水炉,路过烧饼店,左拐,上街道,站在河这岸往那岸看。有一次,正看着看着,就看到父亲过来了。父亲惊喜地冲她叫,小蕊,咋不过来看爸爸了?她转身就跑,半路遇到姐姐。姐姐看到父亲,两眼瞪得溜圆,气鼓鼓地说,你是坏人,你敢碰我妹妹,我就告诉妈妈。姐姐说完,拉着她就走。街边有人出来看热闹,有人大声叫着,许医生呀。她回头,看到父亲往回走,背影很受伤很无奈。
一个秋天过去,一个春天过去,她上学了。父亲那时已再婚,跟卖糖烟酒的那个年轻女人。他们很快生了个女儿。母亲的脾气变得暴躁,听不得别人提父亲的名,一提,就骂人。邻居阿姨有次说到要看牙医,要去找许羽飞。正说笑着的母亲,突然翻脸不认人,把人家臭骂一顿。
她们小心翼翼地,不再碰触到那个人,以及那个名字。日子有些憋闷,又有些荒凉地朝前走着。
父亲却来找她们了。是在姐姐生日那天,父亲买了一个大蛋糕,还买了一些糖果,等在她们学校门口。姐姐把父亲给的蛋糕扔在地上,踩上一脚,说,谁稀罕你的蛋糕呀。转身跑了。她也不肯接下父亲给的糖果,她仰头对父亲说,我恨你!父亲听了,怔住,唤她,小蕊?他脸上的肌肉,痉挛地跳着,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下去。她顾不上了,她跟着姐姐跑远。